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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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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谷含糊地向李太太謝了幾句。因為他第一次來,建侯送他到大門。出客堂時建侯把門反手關上,頤谷聽見關不斷的裡面說笑聲,武斷他們說笑著自己,臉更熱了。跳上了電車,他忽然記起李太太說「明兒見」。仔細再想一想,把李太太對自己臨去時講的話從記憶裡提出來,揀淨理清,清清楚楚的「明兒見」三個字。這三個字還沒僵冷,李太太的語調還沒有消散。「明」字說得很滑溜,襯出「見」字語音的清朗和著重,不過著重得那麼輕鬆只好象說的時候在字面上點一下。那「兒」字隱躲在「明」字和「見」字聲音的夾縫裡,偷偷的帶過去。自己絲毫沒記錯。心止不住快活地跳,明天這個日子值得等待,值得盼望。 頤穀笑容上臉,高興得容納不下,恨不得和同車的乘客們分攤高興。對面坐的一個中年女人見頤谷向自己笑,誤會他用意,惡狠狠看了頤穀一眼,板著臉,別過頭去。頤穀碰到一鼻子灰,莫名其妙,才安靜下來。到了家,他母親當然問他李太太美不美。他偏說李太太算不得美,皮膚不白啦,顴骨稍微高啦,更有其他什麼缺點啦。 假如頤穀沒著迷,也許他會讚揚愛默俏麗動人;現在他似乎新有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初來未慣,躲在他心裡,怕見生人,所以他說話也無意中合於外交和軍事上聲東擊西的掩護策略。他母親年輕結婚的時候,中國人還未發明戀愛。 那時候有人來做媒,父母問到女孩子本人,她中意那男人的話,只有紅著臉低頭,一聲不響,至多說句「全憑爹媽作主」,然後飛快的跑回房裡去,這已算女孩兒家最委婉的表情了。誰料到二三十年後,世情大變,她兒子一個大男孩子的心思也會那麼曲折!所以她只打趣兒子,說他看得好仔細,旁的沒講什麼。頤穀那天晚上做了好幾個顛倒混沌的夢,夢見不小心把茶潑在李太太衣服上,窘得無地自容,只好逃出了夢。醒過來,又夢見淘氣抓破自己的鼻子,陳俠君罵自己是貓身上的跳虱。氣得正要回罵,夢又轉了彎,自己在撫摸淘氣的毛,忽然發現撫摸的是李太太的頭髮,醒來十分慚愧,想明天真無顏見李氏夫婦了。卻又偷偷的喜歡,昧了良心,牛反芻似的把這夢追溫一遍。 李太太並未把頤谷放在心上。建侯送頤谷出去時,陳俠君道:「這小孩子相貌倒是頂聰明的。愛默,他該做你的私人秘書,他一定死心塌地聽你使喚,他這年齡正是為你發傻勁的時候。」愛默道:「怕建侯不肯。」曹世昌道:「俠君,你這人最要不得!你今天把那小孩子欺負得夠了。年輕人沒見過世面,怪可憐的,。」俠君道:「誰欺負他?我看他睜大了眼那驚奇的樣子,幼稚得可憐,所以和他開玩笑,叫他別那麼緊張。」陸伯麟道:「你自以為開玩笑,全不知輕重。怪不得建侯惱你。」大家也附和著他。說時,建侯進來。客人坐一會,也陸續散了。愛默那晚上睡到下半夜,在前半覺和後半覺接榫處,無故想起日間頤穀對自己的表情和陳俠君的話,忽然感到興奮,覺得自己還不是中年女人,轉身側向又睡著了。 明天,頤穀正為建侯描寫他在紐約大旅館高樓上望下去,電線、行人、車輛搞得頭暈眼花,險的栽出窗子,愛默打門進來。看了他們一眼,又轉身象要出去,說:「你們忙著,我不來打攪你們,我沒有事。」建侯道:「我們也沒有事,你要不要看看我遊記的序文?」愛默道:「記得你向我講過序文的大意了。好,我等你第一章脫稿了,一起看,專看序文沒有意思。建侯,我想請頤穀抽空寫大後天咱們請客的帖子,可以不可以?」頤谷沒準備李太太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帶姓,下不帶「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象初進按摩浴室的人沒料到侍女會為他脫光衣服。他沒等建侯回答,忙說:「可以,可以!就怕我字寫不好——」 頤穀說了這句謙詞,算表示他從容自在,並非局促到語無倫次。建侯不用說也答應。頤谷向愛默手中接過請客名單,把眼花腿軟的建侯拋擱在紐約旅館第三十二層樓窗口,一心來為愛默寫帖子了。他替建侯寫遊記,滿肚子的委屈,而做這種瑣碎的抄寫工作,倒虔誠得象和尚刺血寫佛經一樣。回家後他還追想著這小事,似乎這是愛默眼裡有他的表示。第二天他為愛默複了幾封無關緊要的信,第三天他代愛默看了一本作者贈送的新小說,把故事撮要報告她,因為過一天這作者要見到愛默。頤穀並不為這些事花多少心力,午後回家的時候卻感到當天的生活異常豐富,對明天也有不敢希望的希望。 寫請帖的那一天,李先生已經不很高興。到李太太叫頤谷代看小說,李先生覺得這不但截斷了遊記寫作,並且象燒熱的刀判分豬油,還消耗了中午前後那一段好時間,當天別指望頤穀再為自己工作了。他不好意思當場發作,只隱約感到不安,怕愛默會把這個書記奪去。他當著愛默,冷冷對頤穀說:「你看你的小說,把稿子給我,我自己來寫。」愛默似笑非笑道:「抓得那樣緊!你寫書不爭這一天半天,我明天得罪了人怎麼辦?你不要我管家事的話,這本書我早看了。」 頤穀這時候只知道愛默要自己效勞,全聽不出建侯話中用意,當真把稿子交與建侯。建侯接過來,一聲不響,黃臉色裡泛出青來。愛默看建侯一眼,向頤穀笑著說:「費心!」出書房去了。頤穀坐下來看那小說,真是那位作者的晦氣!頤穀要讓愛默知道自己眼光凶、標準高,對那書裡的情節和文字直挑錯兒,就仿佛得了傅聚卿的傳授似的。建侯呆呆坐著,對面前的稿子瞪眼,沒有動筆。平時總是他看表叫頤穀回家吃飯的,今天直到老媽子出來問他要不要開飯,他才對頤谷強笑,分付他走,看見他帶了那本小說回家,愈加生氣。建侯到飯廳裡,坐下來喝湯,一言不發,愛默也不講話。到底女人是創世以來就被壓迫的動物,忍耐心好,建侯先開口了:「請你以後別使喚我的書記,我有正經事兒要他幹。你找他辦那些瑣碎的事,最好留到下午,等他幹完我的正事。」 愛默「哼」了一聲用英語說道:「你在和我生氣,是不是?女用人站在旁邊聽著,好意思麼?吵嘴也得瞧在什麼地方!剛才當著你那寶貝書記的面,叫我下不去,現在好好吃飯,又來找岔子。吃飯的時候別動火,我勸你。回頭胃病又要發啦!總有那一天你把我也氣成胃病,你才樂意。今天有炸龍蝦,那東西很不容易消化。」那女用人不懂英語,氣色和音調是詳得出的,肚子裡暗笑道:「兩口兒在嘔氣了!你們嘰哩咕嚕可瞞不過我。」 飯吃完,夫婦到臥室裡,丫頭把建侯睡午覺的被窩鋪好出去。建侯忍不住問愛默道:「我講的話,你聽見沒有?」 愛默坐在沙發裡,抽著煙道:「聽見!怎會不聽見?老媽子、小丫頭全聽見。你講話的聲音,天安門、海澱都聽得到,大家全知道你在教訓老婆。」 建侯不願意戰事擴大,妨害自己睡覺,總結地說:「聽見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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