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代擬無題七首

代擬無題七首

　　（一九九一年）

　　緣起楊絳「代擬」者，代餘所擬也。餘言欲撰小說，請默存為小說中人物擬作舊體情詩數首。默存曰：「君自為之，更能體貼入微也。」餘笑曰：「尊著《圍城》需稚劣小詩，大筆不屑亦不能為，曾由我捉刀；今我需典雅篇章，乃託辭推諉乎？」默存曰：「我不悉小說情節，何從著筆？」余乃略陳人物離合梗概，情意初似「山色有無中」，漸深漸固，相電纏綿，不能自解，以至懺情絕望猶有餘恨，請為逐步婉道出。並曰：「君曾與友輩競擬《無題》數首耶？」默存無以對，苦思冥搜者匝月，得詩七首擲於餘前曰：「我才盡此，只待讀君大作矣。」餘觀其詩，韻味無窮，低徊不已。絕妙好辭，何需小說框架？得此空中樓閣，臆測情節，更耐尋味。若複黏著填實，則殺盡風景。餘所擬小說，大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也。

　　縱說疏疏落落，仍看脈脈憧憧。

　　那得心如荷葉，水珠轉念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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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裡孤蓬不自由，住應無益況難留。

　　勿勿得晤先憂別，汲汲為歡轉賺愁。

　　雪被冰床仍永夜，雲階月地忽新秋。

　　此情徐甲憑傳語，成骨成灰恐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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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辜負垂楊綰轉蓬，又看飛絮撲簾櫳。

　　春還不再逢油碧，天遠應難寄淚紅。

　　煉石鎮魂終欲起，煎膠續夢亦成空。

　　依然院落溶溶月，悵絕星辰昨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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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根越角別經時，道遠徒吟我所思。

　　咒筍不靈將變竹，折花雖晚未辭枝。

　　佳期鵲報謾無准，芳信鶯通聖得知。

　　人事易遷心事在，依然一寸結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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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來犯暑破功夫，風調依然意態殊。

　　好夢零星難得整，深情掩斂忽如無。

　　休憑後會孤今夕，縱蔔他生失故吾。

　　不分杏梁棲燕穩，偏驚塞雁起城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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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愁喉欲斮仍無著，春腳忘疲又卻回。

　　流水東西思不已，逝波晝夜老相催。

　　夢魂長逐漫漫絮，身骨終拚寸寸灰。

　　底事司勳甘刻意，此心忍死最堪哀。

　　（薛浪語《春愁詩》：欲將此劍斮愁斷，昏迷不見愁之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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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綺習欲都刊，聊作空花撩眼看。

　　魂即真銷能幾剩，血難久熱故應寒。

　　獨醒徒負甘同夢，長恨還緣覓短歡。

　　此日茶煙禪榻畔，將心不必乞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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