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玄同 > 錢玄同隨筆 | 上頁 下頁
悼馮省三君


  我昨日早上看《晨報》,忽見周啟明君所登廣告,驚悉馮省三君竟於十六日在廣東病故了,同日晚上得到十日省三從廣東寄給我的信。我在一天之中聽到他的死耗又看到他最後的來信,很起了悼惜之感。啟明說省三是一個"大孩子"(《世界語讀本》的序),這是極確當的話。省三非常地天真爛漫而又好學:他的談話的態度很直率,他的信劄的款式很美麗,這都是很可愛的;他學esperanto的成績是很可驚的。我知道他的姓名,在一九二二年的夏天。那時西城有一個學esperanto的地方(它的名稱我記不起來了)。我的兒子秉雄上那兒去學esperanto,我看見他拿回來的真筆板寫印的講義,真是"比印刷還要整齊,頭字星點符號等也多加上藻飾"(這也是啟明文中的話),很覺得別致和有趣;秉雄告訴我,教他esperanto的先生叫做馮省三,這講義便是他寫的。那年的雙十節,北京的工學各界對"廢兵運動"的遊行,我也跟著大家跑,忽然看見內中有一個人手裡拿著一面小紅旗,旗上寫著"anarhhismo"一個白色的字,秉雄對我說,這拿旗的就是馮省三先生。不久北大鬧了什麼"講義風潮",校中拿他來開除了;我事後打聽,才知道真正的主謀者早已銷聲匿跡了,省三是臨時去看熱鬧的人(自然他也不免夾七夾八地說了幾句話),大家快要散完了,他還不走,於是他就得了開除的處分!今年二月間,省三忽然寫信給我,討論傳播esperanto的問題。四月九日的晚上十點半鐘,他來訪我,為了"世界語專門學校"的事件。這是他和我初次見面。過了半個月,他又寫信給我,並且把他新編的《世界語名著選》的目錄抄寄給我,要我做序。"五一"那天,我的序做得了;"五四"的前一天,我把它謄清,傍晚我親自送去給他。他給我信時,他說住在南河沿的大純公寓;但我上大純公寓去訪他,他已經遷到沙灘的雲升公寓去了,我尋到那邊,居然訪著。他拿他抄得了的《世界語名著選》的稿本給我看。我贊他抄得真美麗,他也很高興。他就翻出一篇來給我看,說道,"您看!這抄得多麼美呀!"他又一隻手翻著它後面附錄的辭彙,一隻手指著一張女子的相片,說,"這是伊幫我做的。"我問他,"伊是誰?"他說,"是我的未婚妻。"後來他一面吃飯,一面對我滔滔汩汩地談"世專"的事。我覺得他確如啟明所說"非常率直而且粗魯",我也覺得他的"可愛的地方也就在這裡"。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也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五月十九日,他寄了一封鉛筆寫的不美麗的信給我,頭一句是"我現在在渤海裡,再有一個鐘頭就到煙臺了。"我讀下去,知道他要到廣東大學去教esperanto。不料他去了不到一個月,竟長逝了!

  我寫"悼馮省三君"的文字,竟寫成這樣一段流水賬式的文字,未免太不成話了。但有兩層不得已,所以只好這樣寫。一則我是沒有一毫一厘的文藝天才的,便打死我,我也寫不出非流水賬式的稍微像樣的文字來。二則我從知道省三的姓名直到昨晚接到他最後的來信,雖然交誼不過如上文所述,但我每次聽到他或是見到他,總使我發生一種"稚氣可愛"的感想;非照那樣流水賬式的敘述我們的交誼,我總覺得不痛快。因為這兩層緣故,所以便寫了那樣一段極不藝術的文字,顧不得看官們要縐眉搖頭了。

  省三最後給我的信(六月十日),我現在把它完完全全抄在後面,這雖是省三的文字,但我又認它是我這篇《悼馮省三君》的一部分;因為這封信很可以作為他的性格的敘述。

  玄同先生:

  在船上時,我寫與你一信,不知你可已收到了。我是五月三十日到粵的。到後,本想立即寫信報告你,我已到了;但是因了頭目尚在眩暈,身子正在疲乏,而遲延到如今。在這信上,所報告的,也沒有什麼許多話,不過只把我進了廣州城所看見的許多奇怪的事情告訴告訴罷了。

  我一進廣州城,第一件使我奇怪的事情,便是街上有許多的鋪面,門上懸著一個白布簾,在它上邊寫道"優等談話處","談話請進內"等等。我一看見這東西,便奇怪得不得了:"談話處?談什麼話?談話這事也成了生意嗎?還是廣州正在軍馬倥傯之際,特別戒嚴,竟至禁止人民接談,要是有話要談的,須得到這談話處來呢,還是什麼東西呢?"然而街上,在談話處外邊,仍有許多的人隨便在談話。"唔,是談相的罷?"然而,後來,又看見談相的招牌是寫的"談相",那末,這談話處當然不是談相的了。"不是談相的,一定是窯子,是的,恐怕是窯子!"——然而也不是的。直到這一天,我又經過一所談話處,湊巧,風把那布簾飄開了,"嗷!原來是幹這個玩藝兒的呀!"這個疑謎才被我猜著了。第二件使我奇怪的事,也是街上有許多鋪子,而且是很iuksa洋樓,在它們的門面上掛著這樣的招牌:"樓上銀牌"。這更使我莫名其妙了!後來我竟親自進去看了看,也知道了。

  廣州的政府窮則窮矣,然而竟至用這種方法來籌餉,未免也太豈有此理了!

  許多的革命家往往說,"論目的不論手段。"然而我記得人家所取的手段,總是在"不傷大體"的範圍之內。如今廣州的政府竟至用這種手段來籌餉,便是將來成功了,我想總不能不算他的革命史上的一個頂可恥的瑕疵。況且廣州政府之窮,聽說是因為賦稅被中飽的緣故。那末,政府不設法防止他們這些中飽的,卻讓人民幹這種萬惡的事以為國稅的來源,更見得廣州政府之昏聵。他們這些事情,我們沒有工夫去談及,現在我請你當做一件逗趣的事情來猜猜以上那兩個謎,就是所謂談話處談什麼話,和樓上銀牌是什麼牌?我現在把這兩個"謎底"秘貼在這裡,你猜半天猜不著時,再拆開看。

  談話處是鴉片煙館,那一個是賭局。(這十四個字的上面,原信用紙貼住。)再說,就是語言不懂的困難。廣州的人民,除開廣州話外,所最注意的便是英文;至於中國的國語,在他們是毫不相干。我在船上的時候,同艙有一位廣州komencisto,我為了到廣州之後懂話容易一點,便趁機會同他攀談。我問他,"廣東的學校是男女合校嗎?"這樣問了七八遍,他總是瞪著眼不懂,我真急了,他也急了。後來,我無奈,便用手比方,我用手拍拍我的胸,又指指他,意思說,我們的乳都是平的,是男;又用兩拳比作乳形,放在胸上,意思,有高乳的是女。這樣,我再問他:"廣州的學校是不是男(比方)女(比方)合校?"他一笑,這是懂了,於是回答我。他回答我時那痛苦,如我問他時是一樣的,也是急得什麼似的,後來,他用筆寫了,哎呀呀;我的天哪!錢先生!你猜猜他回答我什麼?哎呀!可把我笑破肚子了!他寫道:"廣東的女子,生過兒子的其乳大,未生過的其乳小!"哎呀!天哪,費了半天勁,出了半天汗,他還是不懂我問的什麼,竟回答到這樣驢唇不對馬嘴!中國方言之害,竟至如此!至於到了廣州城,便是到了外國了,有耳不能聽,有口不能說,成天像個啞巴,又像個傻子,要是到了不得已而必須說話時,便求之於筆的寫。我以為這校是高等師範,會國語的一定很多很多,哪裡知道他們的國語的程度,十個學生裡挑不出一二個會懂的來;至於會說的,一百個裡或者有三四個!國語運動了這些年,而運動得又那樣熱烈,中國的一個國立高師還是這樣,豈不奇怪!有一次,我叫聽差到廚房對廚子說這句話:"不要再給我做甜的菜,要做鹹的。"說了半天,他不懂;他不懂,因他沒受過教育,不足為奇。後來找了三四位受過高等教育的學生來翻譯,然也都不懂,終於我用筆寫了,才算過了這個難關,我曾作了一首詩,說我到廣州說話困難的苦處:"進了廣州城,不啻到外國:有耳不能聽,有口不能說。說話各樣打手勢,聽話老是問"什麼?"手勢打了千百遍,兩人還是對著看;"什麼?"問了千百次,還是不懂什麼事。他直燥得冒汗,我便急得打轉!"(這首詩把我——恐怕所有初次到廣州的北方人,到廣州不懂話的苦況和中國方言的害描寫盡了。)

  此外,氣候的蒸熱,飲食的不服,真把人苦死,的身體本壯,猶一天在病的狀態裡生活;張崧年先,簡直天天吃藥!

  馮省三。

  六月十日。

  一九二四,六,十九,北京師大。

  (本篇發表於1924年6月23日《晨報副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