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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感錄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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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一本雜誌上,看見某先生填的一首詞,起頭幾句道: 故國頹陽,壞宮芳草,秋燕似客誰依?笳咽嚴城,漏停高閣,何年翠輦重歸? 我是不研究舊文學的,這首詞裡有沒有什麼深遠的意思,我卻不管。不過照字面看來,這"故國頹陽,壞宮芳草"兩句,有點像"遺老"的口吻,"何年翠輦重歸"一句,似乎有希望"復辟"的意思。我和幾個朋友談起這話,他們都說我沒有猜錯。照這樣看來,填這首詞的人,大概總是"遺老"、"遺少"一流人物了。 可是這話說得很不對;因為我認得填這首詞的某先生:某先生的確不是"遺老"、"遺少",並且還是同盟會裡的老革命黨。我還記得距今十一年前,這位某先生做過一篇文章,其中有幾句道: 借使皇天右漢,俾其克績舊服,斯為吾曹莫大之欣。 當初希望"績舊服",現在又來希望"翠輦重歸",無論如何說法,這前後的議論總該算是矛盾罷。有人說:"大約這位某先生今昔的見解不同了。"我說:這話也不對。我知道這位某先生當初做革命黨,的確是真心;但是現在也的確沒有變節。不過他的眼界很高,對於一班創造民國的人,總不能滿意,常常要譏刺他們。他自己對於"選學"工夫又用得很深;因此,對於我們這班主張國語文學的人,更是嫉之如仇;去年春天,我看他有幾句文章道: 今世妄人,恥其不學。己既生而無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則陷於橫溷,因複援人入水;謂文以不典為宗,詞以通俗為貴;假於殊俗之論,以陵前古之師;無愧無慚,如羹如沸。此真庾子山所以為"驢鳴狗吠",顏介所以為"強事飾辭"者也。 但是這種嬉笑怒駡,都不過是名士應有的派頭。他決非因為眷戀清廷,才來譏刺創造民國的人;他更非附和林紓、樊增祥這班"文理不通的大文豪",才來罵主張國語文學的人。我深曉得他近來的狀況,我敢保他現在的確是民國的國民,決不是想做一"遺老",也決不是抱住"遺老"的腿想做"遺少"。 那麼,何以這首詞裡有這樣的口氣呢?這並不難懂。這個理由,簡單幾句話就說得明白的,就是:中國舊文學的格局和用字之類,據說都有一定的"譜"的。做某派的文章,做某體的文章,必須按"譜"填寫,才能做得像。像了,就好了。要是不像,那就憑你文情深厚,用字的當,聲調鏗鏘,還是不行,總以"旁門左道""野狐禪"論。——所謂像者,是像什麼呢?原來是像這派文章的祖師。比如做駢文,一定要像《文選》;做桐城派的古文,一定要像唐宋八大家;學周秦諸子,一定要有幾個不認得的字,和詰屈聱牙很難讀的句子。要是做桐城派古文的人用上幾句《文選》的句調,或做驕文的人用上幾句八家的句調,那就不像了;不像,就不對了。——這位某先生就是很守這戒律的。他看見從前填詞的人對於古跡,總有幾句感慨懷舊的話;他這首詞意的說明,是:"晚經玉蟲東橋……因和夢窗'西湖先賢堂感舊'韻,以寫傷今懷往之情",那當然要用"故國"……這些字樣才能像啊! 有人說:"像雖像了,但是和他所抱的宗旨不是相反對嗎?"我說:這是新文學和舊文學旨趣不同的緣故:新文學以真為要義,舊文學以像為要義。既然以像為要義,那便除了取銷自己,求像古人,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比如現在有人要造鐘鼎,自非照那真鐘鼎上的古文"依樣葫蘆"不可。要是把現行的楷書行書草書刻上去,不是不像個鐘鼎了嗎? 一九一九,三,一三。 (本篇發表於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號,署名玄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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