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玄同 > 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 | 上頁 下頁
十九


  或又謂古文家言「《六經》皆史」,今文家言「《六經》皆孔子所作」。此則尤與事實不合。按此兩說,漢之今文家與古文家皆無之。對於經的來源及其與孔子的關係,《史記·孔子世家》及《儒林傳》所言為今文說,《漢書·藝文志》及《儒林傳》所言為古文說。兩說固不甚相同,然亦不甚相遠,而皆與「《六經》皆史」及「《六經》皆孔子所作」之說不同。考「《六經》皆史」之說,始于宋之陳傅良(徐得之《左氏國紀序》),其後明之王守仁(《傳習錄》),清之袁枚(《史學例議序》),章學誠(《文史通義》),龔自珍(《古史鉤沉論二》),及章太炎師(《國故論衡》的《原經》)皆主此說。陳、王、袁、章四氏,不但非古文家,且非經學家;龔氏則為今文家;惟章君為古文家耳。然則雲「《六經》皆史」之說為古文家言者,非也。至於「《六經》皆孔子所作」之說,始于廖平(《知聖篇》),而康有為(《孔子改制考》的《六經皆孔子改制所作考》)、皮錫瑞(《經學歷史》與《經學通論》)皆從之,三氏固為近代之今文家(廖氏議論數變,實不能稱為今文家,惟作《古學考》及《知聖篇》之時代尚可歸入今文家耳),但前於三氏之今文家龔自珍即主「《六經》皆史」之說,後於三氏之崔觶甫師又反對康氏之說(《五經釋要》的《孔子述作五經之大綱》)。然則雲「六經皆孔子所作」之說為今文家言者,又非也。

  漢之今文家言與古文家言,或墨守師說,或苟立異說,既無系統,又無見解,現在看來,可取者殊少。近代之今文家如莊述祖、劉逢祿、龔自珍、魏源、康有為諸人,古文家之章太炎師(從鄭玄以後至章君以前,沒有一個古文家,或目鄭學者與惠、戴、段、王諸氏為古文家,則大誤),雖或宗今文,或宗古文,實則他們並非僅述舊說,很多自創的新解,其精神與唐之啖助、趙匡至清之姚際恒、崔述諸氏相類;所異者,啖、趙至姚、崔諸氏不宗一家,實事求是,其見解較之莊、劉諸氏及章君更進步耳。

  我以為我們今後對於過去的一切箋、注、解、疏,不管它是今文說或古文說,漢儒說或宋儒說或清儒說,正注或雜說,都可以資我們的參考及採取。例如《詩》說,不但漢劉歆之偽毛公《詩傳》可以採取,即明豐坊之偽子貢《詩傳》與偽申培《詩說》也可以採取。又如《書》說,伏生之《大傳》,王肅之偽孔安國《傳》,蔡沈之《書集傳》,孫星衍之《尚書今古文注疏》,魏源之《書古微》等等都可採取,不必存歧視之見。近代經學大師俞曲園先生,說經依高郵王氏(念孫及其子引之)律令。王為戴震弟子。章君謂「凡戴學數家,分析條理,皆縝密嚴瑮,上溯古義而斷以己之律令」,故能「研精故訓而不支,博考事實而不亂;文理密察,發前修所未見;每下一義,泰山不移。」(章君評俞氏及黃以周、孫詒讓語)然俞氏以前諸師,引據舊說,範圍甚嚴,以唐為斷;自宋以後,則認為不通古訓,不合古義,概從摒棄。故創獲最多者,僅在「依古音之通轉而發明文字之假借」一端。此外則既不敢創漢唐所無之新說,尤不敢大膽疑經。而俞氏獨不然,他是能夠決破這個網羅的。章君所作《俞先生傳》云:「為學無常師,左右採獲,深嫉守家法違實錄者。」此語最能道出俞氏治學的精神。今舉其解經五事為例:

  (ㄅ)他對於「《周易》的《上經》三十卦與《下經》三十四卦」的說明,采清吳隆元的《易宮》之說(《經課續編》與《九九銷夏錄》)。因其立論允當而采之,不以其說原于宋戴師愈偽造的《麻衣正易心法》而摒棄之。

  (ㄆ)他對於《尚書》的「曰若稽古」一語,謂鄭玄訓「稽古」為「同天」,偽孔訓「若稽古」為「順考古道」,兩說都不對;惟蔡沈訓「稽古帝堯」為「考古之帝堯」,最是。(《達齋書說》)

  (ㄇ)他說《論語·泰伯篇》「有婦人焉」之婦人,非太姒,亦非邑薑,當為戎胥軒之妻酈山女,事見《史記·秦本紀》。(《經課續編》)

  (ㄈ)他解《禮記·曲禮》「醫不三世,不服其藥」一語,引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所載之李生菜小兒藥鋪、醜婆婆藥鋪,吳自牧《夢梁錄》所載之修義坊三不欺藥鋪,陳元靚《歲時廣記》所載之蘇州賣藥朱家,謂「如此等類,皆累世相傳,人所共信,其藥可服無疑」,以證明《記》義。(《茶香室經說》)

  (ㄪ)他說:「《中庸》蓋秦書也。……吾意秦並六國之後,或孔氏之徒傳述緒言而為此書。」又說:「《周禮》一書乃周衰有志之士所為,……非周公之書,亦非周制也。」又說:「《左傳》所載當時君大夫言語,皆左氏所撰,非其本文,故歷年二百,國非一國,人非一人,而辭氣之間如出一口。」(均見《湖樓筆談》)又說:「《王制》者,孔氏之遺書,七十子後學者所記也。王者孰謂?謂素王也。孔子生衰周,不得位,乃托魯史成《春秋》,立素王之法,垂示後世。」(《達齋叢說》)又說:「古書但有篇名。……惟《孝經》有《開宗明義章》、《天子章》、《諸侯章》等名,則是每章各有章名,他經所無。故學者疑《孝經》為偽書,不為無見。」(《九九銷夏錄》)——看這幾條,可以知道他很能大膽疑經,與姚際恒、崔述諸氏相同。

  俞氏這種解經的態度,實在是我們的好榜樣。總而言之,我們今後解經,應該以「實事求是」為鵠的,而絕對破除「師說」「家法」這些分門別戶,是丹非素,出主入奴的陋見!

  公曆一九三一年(民國二十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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