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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爾之泛勞動主義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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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〇年四月二十一日) 托爾斯泰[1]底《科學與藝術之意義》(De la signification de science et d'art)裡,曾經論及勞動,他的大意是:「為人工作」和「為己工作」本來沒有分別。人生在世,自己吃飽了肚子,就應當養活別人。假使「不勞而食」,那就是最褻神的、最反自然性的危險的景象。「工作」永久是快樂的,滿足精神上肉體上底要求的,除非不知道那層意思。所以他又說,人類底活動,應當分做四部分: 一、筋肉的活動——即手足脊背底激烈勞動,這種勞動都要出汗的; 二、手指和手腕的活動——即手藝底活動; 三、知和思想底活動; 四、社交底活動。人生享用的東西,也分做四份:(一)激烈勞動底生產品:麵包、家畜、建築品、井池等;(二)技藝勞動底生產品:衣靴、器皿等(1);(三)精神活動底生產品:科學、藝術;(四)人類中社交協會等底組織。這就是所謂泛勞動主義。 德國伯伯爾[2](Ferdinand Auguste Bebel,1840—1913),德國社會黨首領,他的對於勞動的觀念根本上與託爾斯泰底有些不同,他主張藝術化的勞動,所以他論託爾斯泰底泛勞動主義道: 托爾斯泰在他的《科學與藝術之意義》裡指出現代科學和藝術中繁猥的不自然的性質。他很激烈的攻擊現代社會中對於物質勞動底輕蔑而推崇自然的狀況。說每人願意過適於天性而快樂的生活,應當每天度日以那四種工作……(如上述)。托爾斯泰自己實行,而且以為只有那樣的工作者,才覺著自己是一個「人」;可是他沒有注意:他那樣自由自在的人能這樣做去,而在現代社會狀況之下大多數人是不可能的。那些人每天迫逼著要做十小時至十二小時的激烈勞動,或者還要更多,都是為著維持他們可憐的生活,因此陷於慘酷的地位,他們卻不能過托爾斯泰式的生活呀。被壓迫於生存競爭底困乏之下的人決不能做那樣的工作,只有那不覺著生活缺乏的人才能做呢。這是托爾斯泰底謬誤,他想以模範以宣教改革社會。托爾斯泰底試驗是他生活形式底理性的試驗,然而,要普及這樣的生活形式于人人,必須有另一種的社會情形,必須有新社會。 在將來的社會之中這些狀況都可以有,而且還可以有無數的各種各式學問家和藝術家,可是他們人人都得每天做一部分的物質勞動,餘剩時間裡各人可以隨自己的性情研究科學藝術或者談話娛樂。(Bebel,La societe future,p.32—33.) 由上面所引的看起來,伯伯爾和托爾斯泰對於勞動的意見有兩個不同之點: 第一,托爾斯泰雖然不絕對的否認自然科學(2),然而他確是輕視精神勞動,因反對現代社會的文明,而遂反對精神勞動底謬誤,反對分工。他有兩篇論文:(1)《手的勞動與精神的活動》,(2)《愛勞心抑農人之勝利》,裡面論精神勞動甚詳。他說現在為科學藝術工作固然好,最好能使科學都有益於人生,所以最要的是「理性之認識」,而不是科學。人類理性發展之後,庶幾能以科學所發明的來做有益人生的事,不然呢,就都是有害的。所以他反對精神勞動而仍舊列「知和思想底活動」為四分勞動之一。他讀左臘(E.Zola)[3]和仲馬(A.Dumas)[4]底兩封信因做了一篇《無為》(Le non agir)、裡面引老子「為無為則無不治」[5]底話,並且說老子底學說是說:「人生之所以不幸,不單是因為『不做所當做』,而亦因為『做所不當做』。」所以現代科學藝術——現代人精神勞動底出產品——在托爾斯泰眼中看來,當然都是些「不當做」的事。即使不是絕對的「不當做」,也決不是最要的,至多不過次要罷了。而他對於勞動的意見純粹是主張「理性之認識」,而不注重以科學藝術技術的方法來改善勞動,減輕勞動時間和勞動力的。 伯伯爾呢,他說一切人類底罪惡:殺掠姦淫欺詐,因為生活困難,而生活困難一方面是因為資產階級的掠奪,一方面也是因為科學技術底不足,以致需要多供給少。所以做主張努力於科學,使生產方法改善,他說:「社會中預備一切必需的生產品只要每天三點鐘工夫就夠了(3)。只要生產方法能改善,以科學技術的方法增進人類幸福。」所以他很注重科學。 托爾斯泰是用宗教的方法,而伯伯爾是用科學的方法。 第二,托爾斯泰主張泛勞動主義,又張無抵抗主義。他所以達到他的勞動生活只在於「無抵抗」,他有一篇小說《呆伊凡故事》,極力描寫無抵抗的純粹肉體勞動的生活,極力的貶抑精神勞動。況且他否認精神勞動的口吻常常說:「你問問良心,掠奪他人的勞動,心上過得去嗎?」「研究些微生蟲,學積分微分,說些什麼『萬物成於原子』,說什麼人生意義是『存在』,是『自由』,說什麼熱力光電是一種『能力』和別種『能力』間底現象,能夠解釋人生底真意義嗎?」「由於自己的良心認識自己的責任才知道勞動——肉體勞動——是第一等最要緊的事,是養活人的。」宗教的意味非常濃厚,猜他的意思,很象想「以身作則」,勸人聽他的話立刻拋棄不健全的精神勞動,而實行他泛勞動托爾斯泰式的生活。 這一點是伯伯爾最不表同意的地方。伯伯爾主張創造新社會——將來的社會,主張極激烈的改革運動——革命——根本的改造。如此才能消滅資產階級底壟斷「尊榮」和「精神的財產」。所以伯伯爾畢竟是實際的改革者。 托爾斯泰是宗教家,是哲學家,伯伯爾是科學家,是社會運動家。他們不能相合,也無足怪。況且勞動是生產底要素,從現代社會到新社會之間最大的關鍵就在於生產和分配底方法,所以勞動是最要的問題。他們對於勞動根本上的觀念既然不同,他們各人理想上的新社會就也不同。 托爾斯泰和伯伯爾兩人對於勞動意見似乎很不相合,立於反對的地位;然而實在是相反相成的。他們有一個共同觀念:勞動力和勞動底出產品不是可以拿來「買」「賣」的「貨物」,而是供給人生「需要」的「東西」,「大家享用的東西」;不應當有資產階級來掠奪勞動者底勞動力和勞動底出產品。這是錯的麼?這還有什麼錯誤?至於方法呢,我們自己的事。 喂!托爾斯泰式泛勞動的生活,我們自問良心,應當不應當?伯伯爾式將來的社會,我們不作違心之論,欣羡不欣羡?人為什麼勞動?勞動力應當如何使用?勞動底出產品應當如何分配?托爾斯泰式的生活是我們安心的生活,伯伯爾式的方法是我們達到目的的方法。我們因於時代地域環境更應當有精密的研究,強毅的自省。我們難道不承認他們的話是對的麼?……也許是資本家化的青年。 原載一九二〇年四月二十一日《新社會》旬刊第十八號 署名:瞿秋白 注釋 [1]托爾斯泰,參見本書第45頁注④。 [2]伯伯爾,參見本書第72頁注①。 [3]左臘,今譯左拉(一八四〇——一九〇二),法國作家。著有由《娜娜》、《萌芽》等二十部長篇小說組成的《盧貢—馬卡爾家族》。 [4]仲馬,指大仲馬(一八〇二——一八七〇),法國作家。著有《基督山伯爵》等小說。 [5]「為無為則無不治」,語見《老子·三章》。 [6]渥溫,今譯歐文(一七七一——一八五八),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參見本書第60頁注⑤。 (1)《晨報》上曾經發過一篇晨曦君底《托爾斯泰之泛勞動主義》,引托爾斯泰四分勞動,中間於藝術勞動底生產品下,寫的是:「服裝長靴金銀首飾等類是。」我看托爾斯泰俄文原本是「衣服靴子器皿等」,所以改譯今文。「器皿」俄文作「Utvare」,即法文之「Ustensile」或「Outile」,沒「金銀首飾」底意思。托爾斯泰很反對奢侈,尤其反對婦女底奢侈品,《旅客夜談》(小說名,托爾斯泰所著,耿匡君已經譯出登在《新中國》雜誌上,原名Kreitoerovaya Sonata)裡曾屢次論及。 (2)托爾斯泰底《論教育》書裡論及教課問題,他以為機械學自然科學都可以教育兒童,獨有法學是無益的,甚至於還是極有害的,應當廢棄。(見於《讀書一周記》,Krug tcheteniva) (3)有最高深的技術,大家都工作,三小時已是很長的了。渥溫(Owen)[6]是十九世紀初期最大的工廠管理家,他尚且知道只要有二小時的工作時間就夠了;他那時科學藝術還沒象現在這樣有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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