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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的悲哀


  時代也是有主人的:對於有些人這是世紀末;對於另外一些人這也許是世紀初——黃金時代的開始呢。然而,黃金時代雖然不遠,卻不是這麼容易達到的。這要經過血污池,奈河橋,刀山,油鍋,以及……一切種種這類的東西。這條路上——到黃金時代的路上,究竟是悲哀,是痛苦,是興奮,是快樂,是痛快?這都是又當別論,不在亂談之列。

  只說世紀末的人們的確充滿著悲哀,實在「可憐」!

  世紀末的人原本是都有「怕血症」的,一見著這麼幾點兒血漬,他就戰慄著,痙攣著……嚇得個半死不活。呵!神經衰弱的時代呵!但是,神經衰弱的人之中,有些因為得病的病根來得特別,他們會一跳起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突然變成空前的,而且一定絕後的勇敢。怕血症會變成渴血症。天在旋轉著,地在震盪著,洪水氾濫著,火山爆裂著,牛馬怒吼著……這是什麼?是世界的末日到了?駕馭這個世界的上帝,就雇用那些神經衰弱而又勇敢得空前絕後的人,來支持這個世界。也許正因為受著上帝的雇用,所以變得這麼勇敢。他們張大了吃人的血口,他們實在口渴得很,他們專門要吃奴隸牛馬的血,他們想把黃河揚子江似的血都喝乾淨。他們正在哼哈著,叱吒著,叫喊著,要叫出古代的英雄,要叫出三代的道統,要叫出民族的精魂,來救命,來……叫著的是:「天下孰能一之?曰:唯有嗜殺人者能一之!」這樣的叫喊,真像黑夜裡小孩子的叫喊,越是叫得響,越是因為他們的膽怯,這是自欺欺人的叫喊,不過想要掩飾自己的害怕,蓋住內心的悲哀,世紀末的悲哀。這是悲哀得發狂了。

  同時,世紀末的人們之中,有些卻很忠實於自己的怕血症。他們像兔子一樣的「聰明」:把自己的頭和美麗的血紅的眼睛,躲在自己的腳爪底下,就自以為別人看不見它了,因為它看不見別人了。他們死也不肯走出「象牙之塔」,也許「走出了象牙之塔」,又走進了「水晶之宮」。象牙塔和水晶宮還不是一樣的建築在血肉模糊的骷髏場上?但是你不知道,在象牙塔和水晶宮的裡面,始終是別有天地非人間的。這裡有肉感,有愛神,有……這裡是多麼清閒,又多麼孤寂,這裡多麼瀟灑,又多麼悵惘!即使不幸謫出了象牙塔和水晶宮,也還會吹簫吳市,做個風雅乞丐。一樣可以有牢騷,有落拓……等等的詩境和靈感。所有這些上帝禦選的人們,總不免要口中念念有詞,哼哼唧唧。這是些什麼神秘的咒語,還是白天說夢話?不是的。這是仙人傳授的口訣,念著可以解救世界末日的劫數。如果奴隸牛馬也會這樣高尚,也會學著哼哼唧唧,那麼,天下的一切怨氣都可以宣洩淨盡,再也不會有什麼天崩地陷的災禍。是的,這並不是無病的呻吟。病就在於世紀末,病就在於世紀末的悲哀,那是衷心不可救藥的無窮無盡的悲哀。這也是悲哀得發狂了。

  發狂的病是有好些種,上面講的,就是武癡和文癡的分別。如果豺狼貓狗的萬牲園看厭了的話,那麼,不妨看看這文癡武癡的瘋人院,倒也怪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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