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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


  「一為文人便無足觀」,這是清朝一個漢學家說的。的確所謂「文人」正是無所用之的人物。這並不是現代意義的文學家、作家或是文藝評論家,這是詠風弄月的「名士」,或者是……說簡單些,讀書的高等遊民,他什麼都懂得一點,可是一點沒有真實的智識。正因為他對於當代學術水平以上的各種學問都有少許的常識,所以他自以為是學術界的人,可是,他對任何一種學問都沒有系統的研究,真正的心得,所以他對於學術是不會有什麼貢獻的,對於文藝也不會有什麼成就的。

  自然,文人也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典型,但是大都實際上是高等遊民罷了。假使你是一個醫生,或是工程師,化學技師……真正的作家,你自己會感覺到每天生活的價值,你能夠創造或是修補一點什麼,只要你願意。就算你是一個真正的政治家罷,你可以做錯誤,但是也會改正錯誤,你可以堅持你的錯誤,但是也會認真的為著自己的見解去鬥爭,實行。只有文人就沒有希望了,他往往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做的是什麼!

  「文人」是中國中世紀的殘餘和「遺產」——一份很壞的遺產。我相信,再過十年八年沒有這一種智識(分)子了。

  不幸,我自己不能夠否認自己正是「文人」之中的一種。

  固然,中國的舊書,十三經、二十四史、子書、筆記、叢書、詩詞曲等,我都看過一些,但是我是抓到就看,忽然想起就看,沒有什麼研究的。一些科學論文,馬克思主義的和非馬克思主義的,我也看過一些,雖然很少。所以這些新新舊舊的書對於我,與其說是智識的來源,不如說是消閒的工具。究竟在哪一種學問上,我有點真實的智識?我自己是回答不出的。

  可笑得很,我做過所謂「殺人放火」的共產黨的領袖,可是,我卻是一個最懦怯的,「婆婆媽媽的」,殺一隻老鼠都不會的,不敢的。

  但是,真正的懦怯不在這裡。首先是差不多完全沒有自信力,每一個見解都是動搖的,站不穩的。總希望有一個依靠,記得布哈林初次和我談話的時候,說過這麼一句俏皮話:「你怎麼同三層樓的小姐(一樣),總那麼客氣,說起話來,不是『或是』,就是『也許』、『也難說』……等。」其實,這倒是真心話。可惜的是人家往往把我的坦白當作「客氣」或者「狡猾」。

  我向來沒有為著自己的見解而奮鬥的勇氣,同時,也很久沒有承認自己錯誤的勇氣。當一種意見發表之後,看看沒有有力的贊助,立刻就懷疑起來,但是,如果沒有一個另外的意見來代替,那就只會照著這個連自己也懷疑的意見做去。看見一種不大好的現象,或是不正確的見解,卻還沒有人出來指摘,甚至其勢凶凶(洶洶)的大家認為這是很好的事情,我也始終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懷疑來。優柔寡斷,隨波逐流,是這種「文人」必然的性格。

  雖然人家看見我參加過幾次大的辯論,有時候仿佛很急(激)烈,其實我是最怕爭論的。我向來覺得對方說的話「也對」,「也有幾分理由」,「站在對方的觀點上他當然是對的」。我似乎很懂得孔夫子忠恕之道。所以我畢竟做了「調和派」的領袖。假使我急(激)烈的辯論,那麼,不是認為「既然站在布爾塞維克的隊伍裡就不應當調和」,因此勉強著自己,就是沒有拋開「體面」立刻承認錯誤的勇氣,或者是對方的話太幼稚了,使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其實最理想的世界是大家不要爭論,「和和氣氣的過日子」。

  我有許多標本的「弱者的道德」——忍耐、躲避,講和氣,希望大家安靜些仁慈些等等。固然從(少)年時候起,我就憎惡貪污、卑鄙……以至一切惡濁的社會現象,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做俠客。我只願意自己不做那些罪惡,有可能呢,去勸勸他們不要再那樣做;沒有可能呢,讓他們去罷,他們也有他們的不得已的苦衷罷?

  我的根本性格,我想,不但不足以鍛煉成布爾塞維克的戰士,甚至不配做一個起碼的革命者。僅僅為著「體面」,所以既然捲進了這個隊伍,也就沒有勇氣自己認識自己,而請他們把我洗刷出去。

  但是我想,如果叫我做一個「戲子」——舞臺上的演員,倒很會有些成績,因為十幾年我一直覺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覺(著)大學教授,扮著政治家,也會真正忘記自己而完全成為「劇中人」。雖然這對於我很苦,得每天盼望著散會,盼望同我談政治的朋友走開,讓我卸下戲裝,還我本來面目——躺在床上去極疲乏的念著「回『家』去罷,回『家』去罷」,這的確是很苦的。然而在舞臺上的時候,大致總還扮得不差,像煞有介事的。

  為甚麼?因為青年精力比較旺盛的時候,一點遊戲和做事的興會總有的。即使不是你自己的事,當你把它做好的時候,你也感覺到一時的愉快。譬如你有點小聰明,你會擺好幾幅「七巧版(板)圖」或者「益智圖」,你當時一定覺得痛快;正像在中學校的時候,你算出了幾個代數難題似的,雖則你並不預備做數學家。

  不過扮演舞臺上的角色究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精力消耗有(在)這裡甚至完全用盡,始終是後悔也來不及的事情。等到精力衰憊的時候,對於政治舞臺,實在是十分厭倦了。

  龐雜而無秩序的一些書本上的智識和累墜(贅)而反乎自己興趣的政治生活,使我麻木起來,感覺生活的乏味。

  本來,書生對於宇宙間的一切現象,都不會有親切的瞭解。往往會把自己變成一大堆抽象名詞的化身。一切都有一個「名詞」,但是沒有實感。譬如說,勞動者的生活,剝削,鬥爭精神,土地革命,政權等……一直到春花秋月,崦嵫,委蛇,一切種種名詞,概念,詞藻,說是會說的,等到追問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就會感覺到模糊起來。

  對於實際生活,總像霧裡看花似的,隔著一層膜。

  文人和書生大致沒有任何一種具體的智識。他樣樣都懂得一點,其實樣樣都是外行。要他開口議論一些「國家大事」,在不太複雜和具體的時候,他也許會。但是,叫他修理一輛汽車,或者配一劑藥方,辦一個合作社,買一批貨物,或是清理一本帳目,再不然,叫他辦好一個學校……總之,無論那一件具體而切實的事情,他都會覺得沒有把握的。

  例如,最近一年來,叫我辦蘇維埃的教育。固然,在瑞金、寧都、興國這一帶的所謂「中央蘇區」,原本是文化非常落後的地方,譬如一張白紙,在剛剛著手辦教育的時候,只是創辦義務小學校,開辦幾個師範學校,這些都做了。但是,自己仔細想一想,對於這些小學校和師範學校,小學教育和兒童教育的特殊問題,尤其是國內戰爭中工農群眾教育的特殊問題,都實在沒有相當的智識,甚至普通常識都不夠!

  近年來感覺到這一切種種,很願意「回過去再生活一遍」。

  霧裡看花的隔膜的感覺,使人覺得異常的苦悶、寂寞和孤獨,很想仔細的親切的嘗試一下實際生活的味道。譬如「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已經有三四年,農民的私人日常生活究竟有了怎樣的具體變化,他們究竟是怎樣的感覺。我曾經去考察過一兩次。一開口就沒有「共同的言語」,而且自己也懶惰得很,所以終於一無所得。

  可是,自然而然的,我學著比較精細的考察人物,領會一切「現象」。我近年來重新來讀一些中國和西歐的文學名著,覺得有些新的印象。你從這些著作中間,可以相當親切的瞭解人生和社會,瞭解各種不同的個性,而不是籠統的「好人」、「壞人」,或是「官僚」、「平民」、「工人」、「富農」等等。擺在你面前的是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雖則這些人都在一定的生產關係、一定的階級之中。

  我想,這也許是從「文人」進到真正瞭解文藝的初步了。

  是不是太遲了呢?太遲了!

  徒然抱著對文藝的愛好和懷念,起先是自己的頭腦,和身體被「外物」所佔領了,後來是非常的疲乏籠罩了我三四年,始終沒有在文藝方面認真的用力。書是亂七八糟著(看)了一些,也許走進了現代文藝水平線以上的境界,不致於辨別不出趣味的高低。我曾經發表的一些文藝方面的意見,都駁雜得很,也是一知半解的。

  時候過得很快。一切都荒疏了。眼高手低是這必然的結果。自己寫的東西——類似於文藝的東西是不能使自己滿意的,我至多不過是一個「讀者」。

  講到我僅有的一點具體智識,那就只有俄國文罷。假使能夠仔細而鄭重的,極忠實的翻譯幾本俄國文學名著,在漢文方面每字每句的斟酌著也許不會「誤人子弟」的。這一個最愉快的夢想,也比在創作和評論方面再來開始求得什麼成就,要實際得多。可惜,恐怕現在這個可能已經「過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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