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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鮮活死人的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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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就是死也死得「高人一等」。這固然不錯。但是,詩,始終是給活人讀的。為什麼詩人愛用活死人的文字和腔調來做詩呢?! 中國古文和時文的文言,據劉大白說,是鬼話。仿佛周朝或者秦漢……的人曾經用這種腔調說過話。其實這是荒謬不通的。 中國的社會分做兩個等級:一是活死人等級,二是活人等級。活死人等級統治著。他們有特別的一種念文章念詩詞的腔調,和活人嘴裡講話的腔調不同的。這就是所謂文言。現在的所謂白話詩,仍舊是用這種活死人的腔調來做的。自然,有點兒小差別。因為暫時還只有活死人能夠有福氣讀著歐美日本的詩,所以他們就把外國詩的格律,節奏,韻腳的方法,和自己的活死人的腔調生吞活剝的混合起來,結果,成了一種不成腔調的腔調,新鮮活死人的腔調。為什麼是不成腔調的腔調?因為讀都讀不出來!為什麼是新鮮活死人的腔調?因為比活死人都不如!陳舊的活死人已經只剩得枯骨,而新鮮的活死人就一定要放出腐爛的臭氣。 活死人的韻文,甚至於「詩樣的散文」,讀起來都是「聲調鏗鏘的」,例如: 赤焰熏天,瘡痍遍地,國無寧歲,民不聊生。 ——《上海大學教授宣言》 武將戎臣,統率三軍隊, 結陣交鋒,鑼鼓喧天地, 北戰南征,失陷沙場內, 為國捐軀,來受甘露味。 ——《瑜伽焰口》 這種活死人的詩,原本是不要活人懂的;用它來放焰口——「一心召請」什麼什麼的耿耿忠魂,也許還有點兒用處。死鬼聽見這樣抑揚頓挫的音調,或者會很感動的跑出來救國呢。 至於新鮮活死人的詩,那真是連鬼都不懂。 這是因為什麼?因為中國現在的詩人,大半是學著活死人的腔調,又學不像。活死人的詩文,本來只是他們這些巫師自己唱著玩的。藝術上的「條件主義」是十足的,所講究的都是些士大夫的平仄和對子。新鮮活死人學著了: 只因為四鄰強敵,虎視眈眈, 只因為無恥國賊,求榮諂媚, 把我們底寶藏,拱手贈送他人, 把我們底權利,輕輕讓於外國…… ——《理想之光》 這實在是一篇很拙劣的變相四六文,讀著它肉麻得要嘔呢!這種活死人的影響非常之大。最低級的舊式大眾文藝,算是白話的了;可是,一描寫到景致,一敘述到複雜的情形,也往往用起韻文,而且一定要用這種活死人的腔調。例如:「一壁廂柳暗花明,一壁廂山清水秀」等等。那篇所謂詩劇的《理想之光》的程度,大概至多也不過如此罷了。 再則,這些詩人學歐美的詩,其實又不去學它的根本。歐美近代的詩已經是運用活人的白話裡的自然的節奏來做的。而中國詩人卻在所謂歐化的詩裡面,用著很多的文言的字眼和句法。歐美近代的詩,讀起來可以像說話似的腔調,而且可以懂得,中國現在的歐化詩,可大半讀不出來,說不出來。即使讀得出來,也不像話,更不能夠懂。例如當代詩人有這麼一句:「美人螓首變成獰猛的髑髏」。讀者聽著,這是:「美人遵守變成檸檬的豬玀」! 難道平民小百姓的活人的話,就不能夠做詩麼?固然,因為中國的藝術的言語幾千年來被活死人壟斷著,所以俗話裡的字眼是十分單調,十分缺乏。然而平民小百姓的真正活的言語正在一天天的豐富起來。如果平民自己能夠相信自己的力量,脫離一切種種活死人的影響,打破一切種種活死人的藝術上的束縛,那麼,我們一定能夠創造出平民的詩的言語。 至於陳舊的和新鮮的活死人: 他們愛呢?又要害羞; 思想也要趕走。 出賣著自己的自由, 對著偶像磕頭; 討那一點兒錢, 還帶一根鎖鏈!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八日) ——《水陸道場》集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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