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瞿秋白 > 餓鄉紀程 | 上頁 下頁
一三


  七日下午三時車到伊爾庫次克,站長命令教把中國專車摘下來,停在車站盡頭。隨即上來了幾個人,口稱得到邊境來電,中國專車帶有秘密文件,須得扣留檢驗,擾擾半天,查不出什麼東西來,劉守清又罵了他們一頓,才算掩旗息鼓的下去了。那副領事劉守清氣狠狠坐下說道:「他們現在那裡來這許多猶太人,真歪纏得很!這還不是那天要白蘭地沒要著的小子弄的鬼麼?今天一鬧又鬧晚了。明天非得去找當地的外交當局不可。」我聽了才想起那天晚上聽見的談話,原來有這樣一段故事在內呢。車離車站足有四分之一裡遠,我只聽得他們來來往往的上車站打電話。到晚上十二句鐘才聽說,電話打通了,那邊認錯,答應好好接待,一有通車,就可以掛車前進,只待明天當面再談一談罷了。大家的疑慮才煙消雲散。

  冷清清漫天的雪色,鎮著死神似的沉寂,清早的嚴寒,掩沒了熹微的晨光,雲影滯凝,死也不願開展,反令人覺著死沉沉的暮氣。只有那疏疏密密的枯枝,時時戰顫,忍著百般痛心切骨的苦惱,靜待遙遠未來的春意呢;偶然殘酷的北風拂拭簌簌的雪響,好一似力盡聲嘶,耐不住疼痛,突然漏出一些畏怯的呻吟。車站外長河已經冰凍著一半,架著木板的碼頭,滿蓋著冰雪。從此橋渡河進伊爾庫次克城,一走盡橋端,上「蘇維埃渡船」,一隻小小的火輪,也已徵收公用,不費渡錢,可是不但橋上冰滑,再三再四幾乎滑下冰裡,就是船上也是污泥痰穢,煙氣迷悶。站出船頭,甯任寒戰風侵,也比悶悶的站在艙裡好些。回看陰陰淒涼的天色,近車站高崗上的樹影,還遠遠的含笑點頭致意呢。我同劉守清渡河,經此二十分鐘就到「彼岸」。劉君想找西伯利亞外交委員,我也得去驗一驗我們來俄的種種文件,——得知道知道他們招待的態度。上岸之後,只見荒涼的街市,一片雪影,足跡都非常之少,可憐的店鋪掩著雙扉,從外面看去,好像都是沒人住的。沿著道旁慢慢的走,偶然遇著行人,問一問街道,大概都不能清楚回答,走得精疲力盡,想找一輛馬車,也找不著。轉過三四個彎,遠遠一條長街只看見三四個人,蹀躞著,縮頭縮頸歪斜著走;卻有一輛冰橇停在路旁,我們趕緊去問一問,要的價錢貴得可怕,不能坐,又往前走。好容易問著一人同到外交委員家裡。我們一進院子,看見一女郎穿得很整齊華麗(那一天是希臘教耶穌降生節),自己捧著木柴拿斧子在那裡劈呢,院子東角上兩間小屋前站著兩個人,遠遠的看不清楚。忽然聽著中國話的聲音,抬頭一看,那兩人已經走近,原來是中國人。我們正在談話,聽得那女郎高聲叫道:「華西裡(中國人的俄國名字),唉!幫一幫我,Radi Boga?(意為『看上帝面上』——俄國俗語)」那一中國人就去幫他劈柴;還剩一個,拼命的拖我們到他屋子裡去,他媳婦也是俄國人,出來見我們,彼此問長問短。他們同外交委員住一院子裡;外交委員住「上房」,他們住「下房」。那天外交委員不在家,只得留話便走出來,同著那中國人,找到留伊的副領事薛君處。

  現在已經進了俄鄉了。俄鄉的滋味卻還沒嘗著。可是,在伊爾庫次克,赤軍剛剛佔領不到半年,兵燹之後,餘燼還沒全熄,一切建設都還在草草初創,或者一毫都沒動手呢。那地經濟狀況,在那時為全國最窘急的地方。他們在薛君處第一次吃著「蘇維埃的黑麵包」,其苦其酸,泥草臭味,中國沒有一人嘗過的,也沒有一人能想像的。可是那天席間還有些雞魚。據他們說,布爾塞維克來了之後,商業一概禁止,這是鄉下有熟人偷買上來的。我們因問起工人職員(官吏)的生活,據說口糧分好幾等:從每月十五斤(俄一斤抵中國一斤之四分之三)到每月四十五斤黑麵包。薪水最多的不過八千盧布,依那時盧布的行市只抵到中國的八角錢。吃完了飯之後,覺著身體輕鬆了好些,冷風裡跑了三四個鐘頭,得在軟椅上躺著,又飽又暖,聽著桌上「自暖壺」細細的私語,隨意談話,聽來都感新奇的奇聞,這也是饑寒之國的一瞬間的樂趣。薛君所住的房屋,還有一工程師及一中國醫生;電燈房費都很便宜,房子是後來簡直完全免費了。他們介紹我見那工程師,走進屋子,只見煙沉沉的依稀映著一老瘦的人面。旁邊還坐著他幾個親戚——女人,工程師恭恭謹謹的請我們坐,我心上想:今天第一天進赤色的蘇維埃俄國的城市——餓鄉,怎能不知他們主張「餓」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人生觀,因問工程師是不是共產黨。工程師放下煙斗,破殼的喉嚨裡發出嘲笑的聲音,而又帶著愁慘的聲調,說道:「我?共產黨!咦!」旁邊有人插嘴,指著一女郎道:「他是共產黨。」我就回身問他共產黨的黨綱;並看他臉上塗脂抹粉的,很可笑的形容。那女郎楞著,只是笑,勉強說著一兩個字,又頓著不說,似乎害羞不好意思。工程師搶著說:「黨綱好極了!好極了!可惜夢想,幻想;槍,監獄,監獄……」老工程師在鐵道局辦事,屢次怠工,唾駡布爾塞維克,下獄三四次,依舊如此,勞農政府沒有技師,也只能聽他。他又說:「鄉下人的雞魚鴨肉一概都行集權制,怎麼辦得了,又不准做生意。辦事的人才有飯吃,不辦事的,——也許他不高興,——可不行了。好罷,看著罷!究竟怎樣…」可惜他所說都是零星片斷,不能給我一明晰的觀念。那天談著,不覺得已經是晚上八九句鐘了,辭了主人就回車上。

  九日上午八時,一切都已接洽妥貼,開車。在伊不過兩日,只得一閃爍的印象,一切還留在我幻想中。社會的實際生活,賣書買面,極普通極平常,不如理論的深奧萬倍,粗看雖只見「黑麵包」一極具體的事實,而意味深長,要瞭解他須費無限的心靈之努力。——反不如社會主義深奧理論的書籍容易呵。凍澈的輪機聲隨著我的幻想顫動,從此又西去了,漸漸的入歐俄了。

  十一日過烏客(Uk),砦木沙爾(Zamzor),十二日晚過克臘斯諾雅爾斯克(Krasnoyarsk),十四晚過新尼各拉葉斯克(Novo Nikolaevsk)——正是俄曆新年,在車裡亦沒能看一看俄國舊俗,十五日過發臘賓斯克(Farabinsk),十六日到沃木斯克(Omsk)。沿路車行甚慢,只有漫漫的雪色,陣陣的風聲。到沃木斯克又要辦交涉,因此再停頓。

  車站上行人很多。我們上站走了一走,離站不遠一荒場上聚著許多人,似乎是市場,我買一盒俄國煙,價值倒要一千七百五十盧布。市場上的俄國人都穿得襤褸不堪,看見中國人來都圍著兜賣。遇見一中國工人,談起來,說是:一九二〇年春天那地方還可以做小買賣,後來全充公了,強逼做工,一天一斤半黑麵包,現在商業禁止,這市場上的小買賣還可以做,可是從前每每因為工人缺乏,全市場都趕進工廠做工,這兩天才稍為松些。中國人有二千多,新尼各拉葉斯克有四五百,做工還好,不做工的很苦,也只得偷做些生意。華工會發的護照勉強可以保護工人,可是非錢不行。我聽著有無限的感觸;極目荒涼,黯黯的夕陽,投著散亂的人影,寒氣浸浸,回頭一看,已經滿身都是霜了。

  在伊爾庫次克時外交委員答應打電到沃木斯克可以領些食物,到此交涉好久才出官價二千多盧布買了麵包牛肉雞子等。可是當天(十六日)晚上,車停在車站盡頭,我們貨車上的鎖被人扭斷,偷去面十鋪德,陳廣平咆哮大怒,噪了半天,也就無法可想了。

  十天以來我的生活一發無味枯燥。西伯利亞快過完了。生活上的感想,只覺得全宇宙蓋滿了陰沉沉的肅氣。我主觀的人格抑鬱到極處,應當豁然醒悟:請看恬靜可愛的「俄國鄉下人」百年來奮鬥爭取自由……到現在不容他口口聲聲否認,不得不承認外圍的社會力。夢想!幻想!離社會求個性,個性在什麼地方呢!

  社會是整個的具體的,假使瞭解他,或者還嫌「社會」一字,抽象的名詞為多事呢。西伯利亞中世紀的社會,半封建的經濟組織,離共產主義有多遠!俄國的所謂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力竟漸漸的侵犯蠶食他。我只見實際生活:俄皇政治,歐洲大戰,國內戰爭,在宇宙的大海內湧起巨波,震盪西伯利亞的小舟。社會革命,俄國的社會革命,不是社會思想的狂瀾,而是社會心理,——實際生活「心」的一方面,——及經濟生活,——實際生活物的一方面,——和合而映成的蜃樓。來俄之前,往往想:俄羅斯現在是「共產主義的實驗室」,仿佛是他們「布爾塞維克的化學家」依著「社會主義理論的公式」,用「俄羅斯民族的原素」,在「蘇維埃的玻璃管裡」,顛之倒之試驗兩下,就即刻可以顯出「社會主義的化合物」。西伯利亞旅行的教訓,才使人知道大謬不然。

  「只有實際生活中可以學習,只有實際生活能教訓人,只有實際生活能產出社會思想,——社會思想不過是副產物,是極粗的現象。」西伯利亞的人民在嚴厲的教師之下,自然的學習呵。

  主觀的我在客觀的物之中,何容你囈語連篇的求解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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