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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中國之「多餘的人」


  ……我大概沒有那動人的「心」!那足以得女子之「心」;而僅僅賴一「智」的威權,又不穩固,又無益……不論你生存多久,你只永久尋你自己「心」的暗示,不要盡服從自己的或別人的「智」。你可相信,生活的範圍愈簡愈狹也就愈好。……

  (——《魯定》屠格涅夫)

  聖人不患苦難,而患疾病。

  (——《墨子》)

  病魔,病魔!自七月以來,物質生活漸漸的減少,——優待食糧因新政而改付值辦法;智力工作更無限制的增加。于時,我更起居無時——不是遊息的「無時」而是勞作的「無時」,飲食不節——不是太多的「不節」,而是太少的「不節」。疾病的根底一天一天埋得深了。「我難道記憶力,論斷力都失了麼?……讓我想一想看。」病臥幾天,移我入此高山療養院。

  靜靜的寢室,窗兒總是半罅著;清早冷浴;飲食有定量定時;在院中雪下強睡;量藥稱水有人專值;晚間偶坐廳中笑語,醫生演講病源,病狀,醫術;有時還請人歌唱演劇奏琴,作娛樂;——有一定的規則。誰也不能違背。「此間是軍國主義式的統治,醫生獨裁制……」科學的威權最高無上。我對於這一切最初絕無感想,——不會感想;念念「用智」,「出院後某天當做某事……」如此一秒鐘都不能停息。

  四五天來——我是十二月十五日進院的,精神才漸漸的清晰,回憶復活;低徊感慨纏綿悱惻之情,故鄉之思隱約能現。……咦!

  咦!我生來就是一浪漫派,時時想超越範圍,突進猛出,有一番驚愕歌泣之奇跡。情性的動,無限量,無限量。然而我自幼傾向于現實派的內力,亦堅固得很,「總應當」腳踏實地,好好的去實練明察,必須看著現實的生活,做一件事是一件。理智的力,強行裁制。我很知道,個性的生活在社會中,好比魚在水裡,時時要求相適應。這我早就知道!二十餘年來的維新的中國,剛從「無社會」狀態出來,朦朧雙眼,——向沒有見著自己的肢體膚發,不用說心肝肺臟了,他酣睡中的存在,比消滅還殘酷。如何不亟亟要求現實精神呢。然而「剛從無社會狀態出來……」可知是開天闢地草創的事業。此中的工作者,剛一動手,必先覺著孤獨無助:工具破敗,不堪適用,一切技術上的設備,東完西缺,總而言之,這是中國「並非社會壓迫個性而為社會不助個性」之特別現象。自然而然,那特異偉力超越軌範的需要也就緊迫。兩派潮流的交匯,湍洵相激,成此旋渦——多餘的人。

  假使有人在此中能兼有並存兩派而努力進取,中國文化上未始不受萬一的功勞。然而「我」,——是歐華文化衝突的犧牲,「內的不協調」,現實與浪漫相敵,於是「社會的無助」更深喪「我」的元氣,我竟成「多餘的人」呵!噫!懺悔,悲歎,傷感,自己也曾以為不是尋常人,回頭看一看,又有什麼特異,可笑可笑。應當同於庸眾。「你究竟能做什麼,不如同於庸眾的好,」理智的結論如此;情性的傾向卻很遠大,又怎樣呢?心與智不調,請尋一桃源,避此秦火。……「然而,寧可我濺血以償『社會』,毋使『社會』殺吾『感覺』。」……

  噫!心智不調。無謂的浪漫,抽象的現實,陷我於深淵;當尋流動的浪漫,現實的現實。不要存心智相異的「不正見」,我本來不但如今病;六七年來,不過現實的生活了,心靈的病久已深入,現在精神的休養中,似乎覺得:流動者都現實,現實者都流動。療養院靜沉的深夜,一切一切過去漸漸由此回復我心靈的舊懷裡;江南環溪的風月,北京南灣子頭的絲柳。咦!現實生活在此。我要「心」!我要感覺!我要哭,要慟哭,一暢……亦就是一次痛痛快快的親切感受我的現實生活。

  (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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