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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什麼!」


  1917年之秋,俄羅斯紅光燭天,赤潮澎湃,雖然深寂的僻鄉,餘波蕩漾,猶與沙岸石礫相搏擊,激厲清刷。革命的風暴時期,群眾集會的社會心理現萬丈光焰,不可阻的偉力。——二十世紀歷史的事業之第一步。

  德維裡省一牛奶廠主謝美諾夫,閑坐在辦公室裡,一手撚紙煙,呆呆的想著。忽然門響,進來兩人:「哼!請上蘇維埃去!」謝美諾夫聳然站起來,突然的問道:

  ——蘇維埃?蘇維埃?什麼樣的蘇維埃?

  ——去罷!不要多話了!

  舊時王爵的邸宅裡,短衫破襖,軍帽氈靴,顏色憔悴,精神奮發的大群人,正在開會呢。謝美諾夫進來,大家都回頭瞧看,人影簇動幾分鐘,又複靜下。主席命謝先生,當眾宣讀議決案:

  ——德維裡勞農兵蘇維埃決議:宣告謝美諾夫之工廠,財產,房屋,一律沒收,充作德維裡省勞農地方政府公有。凡剝削者,——當勞農以革命之偉力取得政權時,當然一概剝奪權利,對於謝美諾夫工廠主自當遵例照辦。

  謝美諾夫顫巍巍的站起來,向四屋角一看——並沒有神像,——他也不管,仍照例先畫十字三次,當眾寒抖抖的開言道:

  ——諸位「老爺」。

  ——誰是你的老爺!——台下議場裡有人出言斥責。

  ——諸位夥計,老爺,……我……我亦亦是農民出身,咱們卻都……是平民。就是說說咱們都平等,我亦亦贊成革命。可是,可是,……我,啊哎,原諒,原諒,……我從小辛苦到大,勞動者,真正的勞動者,現在現在……得有這一些財產,原是大家的,……不過,不過,掙到這步田地也不容易。……

  說到此處,台下又起呼聲:「你是勞動者!還想抵賴麼?

  ——不,不,不,我是說,掙得這些財產也不容易;現在我心服情願充公,充公,……蘇維埃一定給我些保證,有塊麵包吃就好。

  當時宣佈之後,就派人去搜查封閉,一大半不動產都充公了。謝美諾夫還總是和聲下氣,沒有車坐就步行,沒有白麵包就吃黑麵包。後來通國又行動產沒收法,名為「革命稅」,謝氏被判出六萬盧布,他遲延抵賴。搜查的時候,他把幾千張盧布紙幣盡行拿出來,說:「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革命政府說,如不拿出,立即槍斃,限了六天的期限;他如無其事。後來還是他夫人害怕,供出有現錢存親戚處。搜出充公,才罷。現在謝氏又成了承租小工廠的新資產階級了。

  某鄉有一地主,沒收之後,他到處詢問,向各機關去申訴:「我沒有犯罪,為什麼沒收財產?」——他始終不明白是革命。特地跑到彼得堡中央勞農政府,又撞了一個釘子。——精神病更厲害了。房屋已被沒收,移住一小木屋中,有人可憐他,給他講解這是「革命」,他已不是地主了。

  ——什麼!什麼!……啊!……不是地主?沒收?房子,田地?……呀!什麼!……什麼!

  小村落的盡頭,一間木屋外,殘枝墮吐,雪影稀微之處,常常可以看見一人,有時背著手,有時叉著腰,獨行踽踽,來去躑躅,不時指手劃腳,呢喃自語:

  ——呀!什麼!

  這是革命時期的逸事,一德維裡人所告訴我的。

  (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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