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文選

                    獻身學術

 
    按照我的閱讀習慣,總是先翻目錄,再看後記;這回也是這樣,卻一下就被《
後記》所講述的一個真實的「故事」深深地感動了:在「災難」突然降臨時,作者
本能地一手抱住了一歲四個多月的女兒,同時緊緊抱在懷裡的,竟是正在寫作中的
這本關於魯迅的書稿!事後知道這不過一場虛驚,但在突發事件中的本能反應,卻
最能反映人的本性:在王家平的心目中,女兒與書稿,同是自己生命(自然生命與
精神生命)的結晶,是最為珍貴的,其價值是任何外在的物資的東西所不能比擬的。
這樣,他就賦予了自己的學術研究(特別是關於魯迅的研究)以一種與生命(自我
的,與未來的生命)同價的內在的神聖性。這本是古今中外許多文人學者共同的
「癡情」,類似的逸聞趣事世間流傳得很多。但在今天,卻似乎顯得古怪,至少是
可笑的:這是一個消解神聖,消解癡情、激情,消解浪漫、理想的追求,最終要將
人的精神也消解殆盡的時代。於是,學術成了與人(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生命毫
不相干的事情,不過是一種「我賣,你買」的純粹的商業行為,不過是單純的謀生
手段,需要的僅是熟練的學術操作的技術與商業包裝的技巧。我並不否認學術研究
的成果需要轉換成圖書市場上的商品,更不會忽視稿費對學者(包括我自己在內)
謀生的意義——在我看來,這都是現代學術的特質的一個不可忽視的方面,「學術
與市場的關係」本身即應成為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但我同樣固執地認為,這
並不是學術(即使是現代學術)特質的全部,或者說,同樣是商品,學術著作也有
自己的特殊性:它是一種精神性的產品,既是作者的精神勞動的產物,又是提供精
神消費,滿足讀者精神需求的商品。這就是說,在學術的領域裡,商業性的交換活
動,僅是一個中介,它的最終目的是要為研究者與讀者開拓一個人所最需要的廣闊
而自由的精神空間,最大限度地發揮人之為人的創造力與想像力,它是直接服務於
「使人成為人,使人變得更為美好」的這一終極性的目標的,並且是與人的生命同
在的。在我看來,這就是學術、科學研究、文學創作等創造性的精神勞動的神聖性
所在。它內在地要求著研究者生命的投入,要求著一種耐得住寂寞、清貧(當然,
這是相對而言的,學者首先要爭取必需的生存條件與研究條件,又不能有超常的奢
侈的物質要求)的獻身精神。我曾經一再地對希望走學術之路的年輕人說,學術研
究是一個「精神的煉獄」,萬萬不可輕易進入;但一旦進入,就一定要準備獻身,
把生命投擲於其中,做出各種犧牲,真正的學術著作,都必需也必然是「嘔心瀝血」
之作,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還是趁早離開。——我從不願意將學術研究的價值絕對
化,離開學術崗位也並非恥辱,關鍵在是否適合自己。但學術研究又確實具有特殊
的魅力,所付出的犧牲也是有代價的,那就是可以獲得學術研究,尤其是創造性的
學術研究所特有的那種精神的飛揚,不斷發現的期待與喜悅,以及生命的充實感。
唯有懂得並珍惜這治學中的甘與苦,才算是進入了學術之門。現在看來,王家平通
過本書的寫作,已經開始將自我生命與學術生命相融合,體驗到了其中有得有失的
「滋味」。作為他的導師,我感到欣慰:他開始入門了。

    作者在「後記」中還談到,這些年(大概是八十年代末以後吧?)他自身也經
曆了某種精神上的「地震」,有了屬￿自己的生存的荒誕感,漂泊感,以及身心交
瘁的掙扎中的絕望體驗。他在自身的生命體驗中,終於與魯迅的心靈相遇。正是感
到了與魯迅的「緣份」,這才拿起筆來。用王家平的話來說,自己所承受的物質與
精神的苦難,「成了能夠與魯迅進行精神對話的前提與基礎」。這倒是似乎證實了
我的一個看法:「魯迅不是可以作純客觀的『研究』對象,讓你支解分離的;他要
進入你的內心,要你也進入他的內心,彼此糾成一團,發生靈魂的共震。否則你永
遠接近不了他,永遠也讀不懂他。而靈魂的共震是可遇不可求的:它要建立在相似
(相近)的『體驗』的基礎上」(見拙作:《魯迅是誰:世紀末的回答》)。我們
這一代是通過文化大革命的絕望體驗而認識、接近魯迅的;現在年輕一代,又通過
八十年代末以來「並不亞于(文革)浩劫的種種震撼」(這是作家李銳說的)重又
認識與接近了魯迅:近年來在一部分中青年中悄悄出現的閱讀、研究魯迅的熱情,
就是產生於這樣的體驗基礎之上,並且是發自內在的精神需求的。王家平的《魯迅
精神世界凝視》就是這樣一部著作,他是用自己的眼睛去「凝視」魯迅的精神世界
的;在他的筆下,有著魯迅的精神世界與自我的精神世界之間的遇合。於是,他有
了自己的發現,例如魯迅一生的飄泊流浪體驗,「過客」式的精神探索者的生存方
式和悲劇境遇;魯迅的終極性追思,等等:這些都有可能豐富與加深人們對魯迅的
體認。當然,這種體驗式的研究方式也存在著某種危險:如果過分誇大了個人的體
驗,甚至用一己的體驗代替了對魯迅精神世界的實際考察,不僅會造成對魯迅的曲
解(縮小,誇大,變形,等等),也失去了研究的意義。我們重視研究者個人與魯
迅相通的體驗,如前文所說,僅僅是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進入(感悟)魯迅的
內心世界;但進入(感悟)以後,還要有更為艱苦的對魯迅精神實體的全面而細緻
的考察與研究。王家平用的是「硬功夫」:

    他反復地閱讀魯迅全部著作,以及能夠搜集到的回憶、考證文章,每一個魯迅
精神命題下的所有有關材料,都盡可能地搜羅彙集,然後一一排列,研究。他所采
取的研究方法,我想或許可以概括為「體驗與實證的結合」,既能從總體上感悟到
魯迅內在精神的某些命題,又把這樣的感悟建立在全面而翔實的事實材料分析基礎
上。這樣的研究方法至少對王家平是合適的。當然,他畢竟剛剛入門,本書的寫作
也存在著許多不足。總的感覺是對材料沒有吃透,沒有更深入地揭示各個材料之間
的內在聯繫,常常限於外在的鋪敘;這正是暴露了作者思想穿透力、理論概括(提
升)力的不足,以及想像力、原創力的不足。

    這或許是一種苛求,但王家平既然已經決心獻身於學術事業,那麼,他自然也
就會準備好走一條艱險的路,還有許多的學術難關在前方等待著他。

    王家平在「後記」中一再懷著深情地談到自己的妻子與女兒,這些文字也很讓
我感動。在我看來,對家人的愛與對學術的愛,都是對於生命的摯愛的表現。學者
本質上是「人與人所生活的世界」的探索者,他天然地熱愛人,熱愛人的生活,擁
抱著一切生命。王家平說,他的女兒將與他的學術一起成長——這極有詩意,也是
一個象徵。我祝願他終能實現這一願望,也以此祝願一切願意獻身學術的年輕朋友
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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