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編完了這一期,已經是午夜時分,窗外一片墨黑,對著紙筆和菜油燈,我只聽
見自己的呼吸和桌面擺著的表滴嗒的響聲,這是太平常的情景,不知怎的,今天卻
是很自然地想起了時間,想到時間沒有一刹那不在佔據著一切存在,一切變化,以
及我們的生活。
以《野草》說,它生存了的兩年中,就沒有一個時候不是和時間結合而存在著。
從現在陰霾然而煦暖的初冬回想兩年前秋風秋雨的日子,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但,
這之間地球每天在轉,氣候每一刻在變遷,舊事物不斷在毀亡,新事物不斷在萌長
……凡真正活著的人,有誰不像覺著自身血液奔流一般覺著這一切在勃動,因而感
到生之力量呢?為了活,忝為懇植人的我看見這棵草兩年來伸展它的根須,在幹漠
的地帶透入泥土深層吸收那稀薄的水份,在長久渴待霖雨的月日裡,它欣向于原野
上每晚夜霧的降臨。和大地上激越的變動比起來,一棵草的生長幾等於靜止吧,但,
處黑夜中,沒有忘懷夜的恩澤,在猛烈的風暴下,不曾放棄每一分每一秒救生之倔
強,這不就是同時代的脈博一同在跳了麼?
夜霧和稀薄的水份顯然無法滋育出太美滿的花果來,而且為了避免四周酷熱的
蒸發,這棵生長在乾旱地帶的草有時還得將葉子變態,生成占很小面積的硬針。
然而兩年來,卻得有一些愛好的讀者,這在我們是十分欣喜的。從接到的來信
中,記得那麼感動了我的是有一回外省一個難童保育院的小朋友,問我們可不可以
寫一篇文章,代他們呼籲一下,曆舉出他們的院長如何貪污,給他們吃混沙子的飯
;又一回是一個遠地的讀者,說他無法按期買到,每設法借來一本,就從第一頁到
末尾一口氣讀完,再翻過來重讀一遍,希望我們能代他妥寄一份。每看著這麼熱情
而近乎偏愛的來信,內心總感到躊躇,乾旱得太厲害的時候,仙人掌也只好權充了
盆景,這可能是有的吧,但,不也說明著我們文苑的荒欠了麼?所以還有一些人在
喜愛,我想恐怕多半是由於結成針刺的葉不曾放過那些妄自尊大的害蟲,當它們正
嗡嗡營營得意地嚼著地面上僅存的綠彩的時候,這些針刺也偶爾傷損它們的翅腳之
故吧。
而從不肯看一下地面的「超人」們,來在原野上,也確有被芒刺戳破過皮肉,
時過境遷,到現在還或明或暗懷著憤恨的。
地,看情形是愈來愈硬了,但,只要一天還有泥土和空氣,慣於耐旱的荊莽還
是要透地蔓生,在時間之沙上留下印跡的……
二
兩年來,我們始終以期待陽光的心情,歌頌從黑夜邊緣度到黎明的奮爭和戰鬥。
我們一開始就表彰了落在日寇毒手,終至受刑慘死的吳檢齋先生,對於這位以經學
名家而站到社會的前面來,默默地工作,默默地奮鬥的老戰士,正像其後對於有名
或無名的那些戰士一樣,表示了我們最高的祟仰。歌頌作為中華民族的脊樑之戰士
的反面,就是唾駡背叛民族的國賊,《歷史的奧秘》(紺弩,一卷二期),《舉一
個例》(胡風,三卷一期),《從陶潛說到蔡邕》(曹聚仁,一卷四期),《替陶
淵明說話》)宋雲彬,同上),以及《高作人東渡》(孟超,二卷三期)等等,都
是對汪逆兆銘周逆作人作剝露根性的正面的猛攻。可見有人說我們專作旁面文章,
是毫沒有根據的。所謂抨擊現實,也並非把現實看得是漆黑一團糟,接頭了事。即
使從那沒落到只能以粉飾醜事來維持門面的賈府裡,還看出要賈府好,愛之深,而
怨之切,所以常使酒亂罵的焦大(《焦大與屈原》,二卷四期)和敢於打王善保家
的宵小之流耳光的探春來。(《探春論》,四卷四五期)。
照我的理解:作為民主中國的一個公民,說實話恐怕不僅是美德,而且非常必
要。《野草》也可以說就是依據這樣一個認識出發,與天下人相見的。記得去年夏
天,在物價暴漲的情形下,我們前線的將士正度著艱苦的物質生活,而大後方竟有
人窮奢極侈,吃著囤積居奇的厚利潤,因此我們借了一幅畫的比擬,喻示了這急待
矯革的畸形現象,後來又在《急事閒談》中,提出節約運動理論和實際,還有著如
何可怕的距離。不知為什麼會引起了幾位先生的不滿,在貴陽一個報紙屢加責難,
以為「德國用馬車裝滿馬克去換一餐飯吃的故事,中國還不曾有,」因而就把所畫
所說,套上「風涼」的帽子。究竟怎樣呢?一年後的現在,應該是給蔣委員長在參
政會的致詞說得明明白白了:「一般社會除少數愛國有識之士外,多是優遊安逸,
過其平時的生活,甚至物價愈高漲,享用愈奢侈,縱欲敗度,浪費無節,全不念前
方將士的艱辛。」到底「風涼」這尊號該榮歸於准?今天舊事重提,也算是一點必
要的辯白。
自然,諷刺和揭發,在《野草》上不是沒有。不但揭露過說真方賣假藥的西門
慶一流人的面目,對於討人厭的鼠輩,吮血的臭蟲,以至勢利狗,也常常要談到。
一位朋友感到奇怪,《野草》上為什麼老愛發表關於「狗」的文章?他怕的是談出
狗八股來,但我覺得天下有各種各式不相同的狗,各人碰著狗的遭際又盡不相同,
問題在於有沒有實感,只要有實感,則在「死狗還要裝進主公禦肚子裡去」的世界,
狗類總還是做文章的題目的。
曾經近乎多事,關於「三K 主義」主人道德「等等,我們寫過好幾篇涉及一些
名流教授的文章,從來信知道,讀者是給予頗大的關注的;但我們的名教授卻非常
大度。不與論爭,而且把地盤從昆明擴張到重慶來了,《大公報》上的《戰國》,
比原來的《戰國策》還更大派,更鋒芒,從鼓吹」力的政治「到」力的科學「,」
科學的力,飛機大炮,侵略戰爭「滔滔不絕於口,儼然就是」權力意志的伸張「者
派出在中國的什麼權貴,監視四萬萬五千萬人服膺」主人的道德「似的。而在我們
國家思想之自由,有時候恐怕真比任何民主同盟國有過之無不及。現在好了,就在
我寫這文章的前一日,斯大林格勒是解圍了,《戰國策》的先生們,既然」跟我們
這位散頭髮的朋友走「,那麼怎樣」掉「你們的」船頭「呢?我得承認自己的輕薄,
不禁要問一句:如果」這位散頭髮的朋友「這回從蘇聯國土夾尾而逃,鑽到毛坑裡
去,你們是不是也跳下去登上那兒的」超人的虹霓和橋樑?「但,你們的」勇敢
「,是早已在」宣傳品「上曉示得足夠了的。
感想蕪雜得很,整理不出頭緒來,好在是隨便的說話,說了之後,覺得不怎樣
勝任的編輯也稍微盡了自己的責任,心也就安了許多了。
窗外還是不能透視的夜暗,報曉的雞卻在遠處啼著了,沉睡的依然一樣酣睡。
路正長,但我知道,夜已短了,人們在晨曦中欣欣向生的—切生活,是就要開始的。
1941年十二月一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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