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彭家煌 > 皮克的情書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涵瑜:

  不瞞你,最近我被邀到妓院去參觀過一次,雖然只去坐一坐談一談,也得花幾塊錢。他們以為這是對我很客氣的應酬,他們的錢都是千方百計想法借來的。

  嫖賭在北京的學界公然成了一種風尚,固然,有的以此為消遣,有的怕不免成為一個嗜好了吧。我不知這是學校制度不良抑社會制度不良,總之禮教之防太嚴,男女接觸的機會少,政府,業餘又沒有正當的消遣的場所和組合去愉悅他們的靈魂,消磨他們的剩餘的時光,致會他們不能不往嫖賭的路上奔,這恐怕是一個大原因吧!

  大規模的賭場中的生活我不清楚,但嫖客與妓女的情形卻給我以極深的印象:

  他們向妓院出發前,須經幾點鐘的籌備,借著了錢還得借馬褂,長衫,借這樣那樣。打算逛多少家妓院時,預先包定幾輛洋車,表示自己有包車。各人的錢搜攏來通盤籌算一下,裝進一個皮匣子,到了某人的妓女家,這皮匣子便暫時歸某人保管著。因為在妓女家掏出皮匣時,鈔票一大疊,誰敢說他沒有錢!明明在家裡吃的是饅頭,偏說在賓宴春和朋友宴會;明明在家裡躺在床上苦惱著,卻要說看梅蘭芳的戲去來,這謊話不會漏馬腳嗎?不會。他們預先打聽好某處演什麼戲,幾句重要的牛皮是經過了一番會議的。他們自以為是很闊氣的,但這樣的闊氣每每不能得到她們的歡心,他們便暗中偷她們的好香煙,那晚他們只逛到兩三點鐘才回家,大概忘了學校還沒開課吧。

  至於妓女方面呢,「頭等」以南方人為多,初見她們儼然是處女和大家閨秀一樣神聖不可侵犯。可是多坐了一會便原形畢露了。她們的年齡老是十六七與二十歲之間。妓女紅第曾對我一個朋友說她是十六歲,但我另一個朋友知道她極清楚,那次他特意同去了,他說:「紅第,你今年到底幾歲?」她無可掩飾,便敷衍著說:「隨便隨便」就一溜煙跑了。她們對於生客很忙,每每只有幾分鐘能奉陪,但我們撩起簾子一看,她們卻在大門口歇涼,或與僕役們談她們的老故事。

  「二等」妓院沒有「頭等」裡面清靜美麗。因為價賤,逛的人也特別多。那次可真巧,我們在裡面遇見我們從前師範學校的校長。他偕著一個專門學校裡的有聖人之稱的學監,也是從前我們師範學院的學監。校長一見我們便說:「嚇,你們也到了這裡啊,好啊,好啊,在學校裡太疲倦了,也應該出來走走。古人有句言,要及時行樂。哈,哈,不過常來是不好的噢。」嚇嚇嚇,他不忘他的師長的身分,諄諄的誘導著。他很知道及時行樂,他只生過三回楊梅瘡。至於那聖人,只將背朝著我們,我們出那家妓院時卻聽見他朝校長蹬腳道:「我本不肯來的,本不肯來的,好,一來就……我知道會碰鬼的。」

  朋友們只肯逛頭二等,沒有見過世面的周君和我卻定要到三等裡去見識見識。我們兩人就違了眾議去了。剛進門,夫役們謙謹的嚷著:「先生,走錯啦,走錯啦。」我說:「沒有錯,沒有錯。我們是來打茶圍的。」妓女知道客人來了,都站在各人的房門口,任我們挑選,有的穿著領褂,有的赤著上身。她們取笑我們,有的私議著:「一定是車夫逃了,不然,就是聽差的開了小差啦!」

  在「頭等」裡我所感到的是她們的那種紙老虎似的盛氣淩人的態度。我們只要衣服穿得差點就會受她們的氣。在「二等」裡呢,我覺得她們過於辛勞,過於苦楚。而在「三等」裡呢,那便是絕對的肉的販賣所,是純粹的鹹肉商場。為著生活,忍著創痛去逢迎各色的不相識的無情的臉子,將殘敗的軀體向人們貢獻。我不知如何世間會有這樣的一塊天地。瑜我真寫不下去了。

  拿幾毛錢走到二三等妓院去消遣,這在北京人真是同每日三餐一樣的平常,但我是不以為平常的。你以為這不值得報告你啦?

  你真實的皮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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