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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訓


  「1」路電車轆轆的前進,似專為迎接她而來的,她遠遠的矚眺著,覺得很快慰。月臺上的群眾紛紛的移動,為著省三五枚銅板,冒著熱汗在她身邊擠過去又擠過來,失了魂一般的可憐又可笑,而她卻是鶴立雞群似的站著不動,只待「頭等」車廂安安穩穩的停在自己的腳邊恭候,這很可顯出她是高貴超乎一切了。「頭等」「三等」在她的心房參差的樹著,於是她那快慰的容貌上自然而然的又染著一層濃厚的傲慢的顏料,這像是耶穌賜給她的恩典,是新加了皇后之冠,她是多麼的偉大,眼前一切人物的晃動如蟲豸一般的微細而渺茫,在她那蔚藍眼的視線中顯不出確定的輪廓。

  車身驀然在月臺前停止,乘客愈聚愈多,候著上「頭等」的也不止她一個,匆忙的下的下,上的上,但她像是個參觀者,泰然的站著,希望群眾讓出一條給她上車的路,甚至還盼望他們的口中誠虔的唱出一聲「請」。但他們毫沒反省自己是應該這樣,只怕司機者推落他們在柵門外,各顧各的擁上車去,「跟孩子們擠什麼,讓他們先上去吧!」於是她的念頭不得不這樣一轉,轉得非常得體,直等車上腳鈴響了,提醒她是最後上車的,她才從容的移動那雪白而疊成一股一股的肉體慢慢的攀上車身,快慰的笑臉暫時沉下,換上一幅莊嚴的峻峭的,挺著胸脯在車門口,目光在車廂裡來回的掃射,掃射兩排的座位,似乎是預告乘客們現在是她來了,誰在她的附近得誰立起來,難道沒有人瞧見她嗎?有的,他們是光眼瞎,瞧見,不過瞧見而已,也瞧見別的,也瞧見別的女人。難道沒有人起身嗎?有的,他們起身扯扯褲子衣服,又泰然的坐下,不會再起身了,除非下車。

  她用綢巾掩口咳了兩聲,兩眼活溜溜的巡視,露出不滿意的表情,她是上車好久了,雖則年富力強,腳力不壞,到目的地的距離也不遠,但這不關別人的事,她總是至少應由一兩個男子讓出座兒來給她坐的,男人對女人的禮貌規定是如此,甚至她的鞋上的半顆灰塵也應有個人替她撢撢,喉間的濃痰還沒有唾出的動機就得有個人捧著痰盂候著,男人對女人的職務是如此,但可惜他們絕對不識貨,不懂得什麼是高貴是尊嚴,不懂得在女人前面周旋是怎麼一回事,只慶倖著自己也公然在車上了,有座兒的那還用說,「立起來」除非是下車!

  她的臉上浮起了點沮喪的神色,漸漸的又太平下去,為維持她那身體的重心起見,和命運相同的女人一樣開始手握額頂上搖擺著的藤圈,脖子伸得很長,不值一顧的,眼左右射了一下又轉向窗外,窗外的一切如閃爍的流星,如浮幻的煙雲。

  一站過去了,二站過去了,都在她的搖晃著的藍眼睛裡閃過去的,車到一站,她並不灰心的仍然關注著時局的變動,但他們死東西一般的不動,上車的,只是向車廂裡湧。她驟悟到身不是在倫敦,在紐約,車中人不是效忠女人的歐美的紳士,而是不將女人當鮮牡丹供在琉璃瓶的Chinese,在一切都洋化了的上海,他們不追逐潮流,放棄他們的國粹,於是她像受了奇恥大辱一般,眉頭繃起來,繃得像只鞋刷,雖則即刻要下車,終於將不屑在許多坐著的狗男人中站著的神色表彰出來,當第四站到了,她步出車廂,兩手雄糾糾的攀住車門,不得不報復似的側轉頭來,張起櫻唇給他們以嚴格的教訓:

  「Chinese never stand up when the ladies come!」

  但這尖脆的話音,只不過是一隻小鳥兒的清歌,在車廂外雜嘈的市聲中,是不會輕敲許多人的耳膜之一片的,於是她悵惘的跳下車。

  她不瞅身邊宮殿一般的馬車,馬車,她不屑坐;她不瞅身邊如梭的汽車,汽車她不高興坐,她只狠狠的瞅著那專為迎接她的長蛇似的電車,那上面曾使她受了洗不清的恥辱。她茫然的,口裡只是不斷的咕嚕著「Chinese! Chinese!」

  在回答全無的馬路中,她還是讓自己那雙很富精力的腿兒,一蹬一蹬的載著她昂然的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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