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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二九、踢蛇竇】

  陽曆八月初,快到立秋。在七月裡,大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一件接著一件,有些是人們一輩子沒經歷過的,有些是人們做夢也想不到的,因此過這一個月,好象過了整整一年一樣。一交八月,人們就歎口氣道:「唉,七月過去了!」胡王氏也和別人一樣歎口氣道:「唉,七月過去了!」她之所以歎氣,是因為她心疼的胡杏,雖然東家催得火急,總算拖拖拉拉過了一個月,還沒從她身邊搶走;又因為她那可愛的、破爛的家,雖然遭到西水的無情襲擊,牆塌屋倒,東西也漂走了一大半,可是活著的人一鑽進去,家總還是個家。有時她摸一摸胡杏那挺出的胸膛,緩緩地吞下一口野菜湯,就不免感謝神恩,苦笑起來。那何福蔭堂的管賬、二叔公何不周也和別人一樣歎口氣道:「唉,七月過去了!」他之所以歎氣,不是為了胡杏,也不是為了西水,卻是為了錢、糧兩空。

  準備運到仙汾市出糶的糧食之中,九成是何五爺的,其中有幾十包卻是他二叔公自己的。如今不止那堆滿一屋的雪花白米煙消雲散,連那幾口袋雪花銀角子也煙消雲散了。如果說這是失算,那麼,這是他何不週一生中僅有的一次失算。要不歎口氣簡直就不可能!誰知那鄉村教師周炳也和別人一樣歎口氣道:「唉,七月過去了!」——他為什麼也要歎氣呢?原來他之所以歎氣,是因為他有重重疊疊的、一肚子的心事。

  胡杏,那可愛、可憐的小丫頭,究竟保得住、保不住呢?區細走了,是福、是禍?他們赤衛隊往後該怎麼辦?革命究竟應該怎麼革法?朝哪裡革起?譚檳大叔到底怎麼樣了?是象金端同志那樣失蹤了麼?是象麥榮大叔那樣被捕了麼?還是象阿金大哥那樣犧牲了呢?——正確地說,叫國民黨卑鄙齷齪地暗中謀殺了呢?李子木到底是個共產黨員麼?是個巡視員麼?這樣的人是很多的、還是很少的,絕無僅有的?黨知不知道有這樣的人混進黨裡面來了?此外,還有那被關在稽查站裡面的三個佃戶和兩個農場工人如今又怎樣了?這幾個無辜的人將會遭到什麼樣的命運?梁森那毒蛇會釋放他們麼?——七月,這短短的一個月裡,竟出現了這許多事情!這許多事情就象在他的心裡打了許多死結,一個死結上面又加上一個死結,——他一個也打不開!

  這還不說。馬有還從第一赤衛隊內部,給大家添上一些新的麻煩。自從區細開了小差之後,他老是一肚子「不必」,——這也不對眼,那也不合式。那回征糧,沒叫他參加征糧隊,只叫他參加糾察隊,又派定他去監視林開泰,——他也不滿意,認為馬明是廣州西門口的人,不相信他這個廣州南關的人。征糧之後,他逢人便說,這回征糧的行動,是錯誤的。他認為他們赤衛隊應該去攻打廣州大城,不然的話至少也該攻下仙汾市,不應該老呆在村子裡,招是惹非:打打鄉公所,救救火災、水災,征征糧食什麼的。他又認為如今糧食雖然征來了,又能吃幾天?——還連累了五個人無辜受罪!那何五爺豈是善良之輩,一定不肯甘休的。他們赤衛隊卻毫無準備,坐在工棚裡面,等候別人擺佈!……大家聽了他的話,都不贊成。陶華、周炳、馬明、關傑這些人比較穩重,就耐著性子,跟他慢慢解釋;邵煜、丘照、王通、區卓這些人脾氣不好,一聽他這麼說就惱火,開口就和他爭吵,又罵他道:「你馬後炮少說兩句吧!你不開腔,——別人又不說你啞巴!你說了話,別人也不稱讚你聰明!」

  丘照還走到他跟前,拿拳頭在他的胸膛前蓋圖章似地,上下左右地撳著道:「咱們好了個開頭,咱們也得好個收尾!」只有胡樹、胡松兩個,雖然年紀比他小,卻固執地和他分辯道理。他們認為攻打廣州大城,攻打仙汾市雖然是好,可那不定哪一天才能實行,那打打鄉公所,救救火災;水災,征征糧食什麼的,卻是當前的大事兒,況且人命關天,他們斷無袖手旁觀的道理。這樣,雙方就爭吵起來,不肯罷休。每爭吵一回,馬有看見大家都不幫他,就越覺著自己孤單,沒趣兒——顯然自己是占了下風了。

  事情還不止這些。自從前幾天農民們奮起征糧之後,二叔公何不周上了省城一回。第二天,震南公安稽查站的全體稽查和東沙鄉公所的全體團丁一齊出動,到震南村中挨戶搜查。名義上是搜查,實地裡是敲詐勒索,偷摸搶劫,調戲姦淫,欺壓報復。看見什麼米、面、粟、豆、銀、錢、珠、寶,一律算是贓物,加以沒收。誰要是有那麼一言半語,不論男、女、老、幼,便是一頓毒打。更不要說抗拒搜查,立刻就拉人封屋了。

  這樣一來,贓物雖不少,白米卻不多,外加抓雞摸狗,倒足夠二叔公何不周、稽查們、團丁們大大分肥一頓。村民之中,不管他是參加過征糧的,還是沒參加過征糧的,都人人自危,覺著日子混不下去。這也使得第一赤衛隊的英雄好漢們咬牙切齒,氣憤不過。加上從稽查站傳出消息來,說那五個無辜被捕的人,天天受著毒刑拷打,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看來過不了觀音誕了。那五家人的婦女孩子,天天求神拜佛,又上二叔公家去磕頭求情,又在街市上那間新觀音廟門前大哭大嚷,凡是看見他們那悽愴可憐的樣子的人,沒有不傷心掉淚的。丘照和王通兩個,看見這種情形,只拿拳頭捶著自己的胸膛,哽咽著說:

  「叫我怎麼受得了!叫我怎麼受得了!」

  陽曆八月十三那天,正是陰曆六月十九觀音誕。半前晌的時光,周炳到外面去散去,信步走到螺沖旁邊的胡家。胡柳、胡杏兩姊妹正梳好頭,換上一身乾淨衣裳,準備上街市的新觀音廟去拜神。周炳看見她倆還想去拜神,就笑道:「你們不是要革命麼?幾時看見過革命的人還拜神的?」她兩個聽了,都臉訕訕地不做聲。後來胡柳才低聲說:「神有,還是沒有,——我已經不是那麼相信的了。只不過瞧著別人拜,我也拜拜就是了。」

  胡杏聽見姐姐這麼說,也大膽接上道:「我許過多少、多少願,一回也不靈驗!我只是一面不信,一面去拜的。」周炳說,「就是嘛。神仙佛爺是沒有的。縱使是有,也管不了咱社會上這許多事情。縱使管得了這許多事情,你也拜他,你二姑也拜他,他到底保佑誰,也還說不定呢!」提起二姑何胡氏,胡杏就想起了自己的官司,也不知道打成怎樣了,就問道:「對了,咱們在地方法院遞了稟子,怎麼一直沒有音訊?」周炳擺了擺手道:「音訊?還早著呢!我已經托何四伯去找馬文卿催問過了。那馬文卿真沒說的。他不只去打聽,還向專員公署加了一張狀子,可仍然沒有消息!不過沒有消息也好,要是法院判咱輸了,那更要糟糕呢!」胡柳聽了,鼻子一酸,眼淚汪汪地自言自語道:「那該怎麼辦?」胡杏挺起胸脯說:「有什麼怎麼辦?我才不怕!」周炳使喚期許的眼光望著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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