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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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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那區卓一腳跨進了門檻,看見他兩個在,就想往後退。周炳叫住了他道:「小卓,鬼鬼祟祟幹什麼?時候已經不早了。該洗的,趕快洗;該買的,趕快買;該修的,趕快修。天一黑,咱們就開會。」說完,他就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掉了。這裡,剩下胡柳和區卓兩個人,一個低著頭在縫旗子,一個蹲在地上洗茶碗。區卓一面洗,一面拿眼睛瞟著胡柳,看出她心神不定的樣子,就問她道:「柳姐,剛才表哥來幹什麼來了?」胡柳說,「他來還有什麼好事呢?他來給別人做媒來了!」區卓問:「成事麼?」胡柳恨恨地說:「不成事!」 區卓的膽子忽然壯起來道:「我就知道不成事!我知道你不中意我哥哥。我知道你不中意馬後炮。我知道你也不中意關夫子。我知道你中意我表哥!讓我做媒,一定成事!」胡柳看區卓不象說笑話,倒象在說真話,登時滿臉緋紅,放下針黹,攆著那十五歲的少年人,要揍他。區卓跑出了大門,跑出了小巷,一直沿著螺沖在前面跑,胡柳緊緊跟著在後面追。她的嘴裡呀、呀地叫著,象不會說話的啞巴一樣…… 那天晚上,天一黑,人們就陸續來到了胡家。區卓年紀小,別人不大注意,就穿著一件破衛生衣,迎著北風,在街頭、街尾、屋前、屋後,替他們巡邏、放哨。看樣子十分負責,興致也十分好。來開會的人一進堂屋,立刻叫那莊嚴肅穆的景象給吸引住了。堂屋裡面,原來的兩張木板床都已經拆掉,隨便亂放的大小農具,蓑衣、竹笠,鍋、盆,壺、瓢,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那張矮方桌子靠北牆擺著,桌上點著一盞直筒煤油燈,玻璃燈筒擦得通明透亮,放出雪白的光輝。桌前擺了一排矮凳子,矮凳子後面又擺了兩排長條凳。不用說,這裡是要辦什麼大事情了。除此以外,那最耀眼、最輝煌、最叫人動心的,是北牆上面懸掛著的那面紅旗。周炳一走進堂屋,見了這面紅旗,立刻低下頭,喉嚨熱辣辣的,眼睛癢癢的,不但說不出話,連氣都透不出來。這面紅旗改變了整個堂屋的面貌。 這面紅旗,本來是周炳設計製成的,如今斜斜地釘在牆上,卻發出了這麼大的威力!周炳暗自想道:「旗子受了屈,人也在受罪。哪一天這旗子插到南京,插到北京,插到喜馬拉雅山頂上,映得祖國大地一片紅豔豔的,人也就揚眉吐氣了!那夠多好!」接著,進來的人慢慢地多了。這些有說有笑、愛打愛鬧的青年們今天都改變了顏容,嚴肅地緊繃著臉孔,不開口說話。連平素快嘴快舌的王通,詼諧逗笑的馬有,不甘寂寞的區細,都象啞了似地不吭聲。不久,陶華點過人數,除了關傑出差沒回來之外,其餘的人都到齊了,就宣佈道:「廣州起義兩周年紀念正式開始。」先是默哀。大家懷著同仇敵愾的怒火,閉著眼睛,低著頭,站在紅旗底下,象一根、一根的石頭柱子一般。坐在旁邊旁聽的胡源、胡王氏、胡柳三個人也站了起來,低著腦袋。他們懂得這是紀念犧牲了的兄弟姊妹的。 胡柳心中一酸,眼淚就滴出來。她拿手拽住媽媽,媽媽也在擦眼淚。默哀完了,周炳就站出去,面對著大家,逐條解釋廣東工農民主政府的施政綱領。他本來準備了一些紙片片,也沒掏出來看。那些綱領都在他腦子裡面了。他講的時候,也不是在演說,而是在聊天。每解釋一條綱領,他都聯繫到面前的一個人,有時提到陶華、馬明、馬有、邵煜、丘照、王通、區細他們做工的情形,有時提到胡源、胡柳、胡樹、胡松他們種田的情形,有時提到死難的英雄區桃、周金、李恩、楊承輝、何錦成、孟才、杜發,有時把那些工賊、走狗王九、梁森、陳文雄、林開泰、郭標抓出來示眾,好象他在說一篇複雜離奇的《東周列國》,把大家聽得都入了迷,——不知不覺地,那盞煤油燈也點幹了。 胡柳連忙添了煤油,又故意把燈頭扭大了一點,這樣一來,她看周炳就看得更清楚。她聽說周炳很會演戲,可是她沒看過。她知道周炳很會說話,可沒想到他知道的事情那麼多,那麼深,講起來那麼動聽。她想周炳的胸襟那麼廣闊,簡直像木魚書中所說的,滿腹經綸的大人物一般。她把周炳看了又看,覺著他這陣子已經不是一個漂亮和俊俏的教書先生,倒是一個魁梧、威武、有膽、有識、凜然不可侵犯的英雄人物了。 隊長陶華在一旁,看見大家都定著眼,張著嘴,滿臉振奮,專心專意地靜聽,也不免心中叫好。周炳講完了,回到座位上,大家也不用隊長宣佈,就十分熱烈地討論起來。大家都覺著只有這個政綱,才說了他們心裡面的話兒。這才是他們自己的政綱。這又只有中國共產黨才提得出來。要掃除他們的貧窮、饑寒、屈辱、痛苦,只有實行這個政綱。胡源、胡王氏老兩口子也情不自禁地插起話來了。大家盡情盡意地議論了一番之後,區細提出問題道: 「這政綱好是好了。可是憑誰來實行呢?如今廣州大城還不知落入誰人手中,——可是不管它落入誰人手中吧:陳濟棠是不會實行的,張發奎跟咱們還記著仇,看來蔣介石跟何應欽便不會實行了。到底憑誰來實行呢?」迫擊炮丘照心中不忿,就頂他道:「你長頸鹿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咱們工農政府的施政綱領,自然是咱們自己來實行,還要憑什麼別的誰呢?」茅通馬上應和道:「說的是,說的是。我就是這個心意!」馬後炮說:「口講容易,實地做卻難。兩年前,咱們有了政府,可是沒保衛得住。如今政府是人家的呵!」隊長華佗也開腔了,說:「正因為這樣,剛才周公講過的。咱們首先就要奪取政權!沒有這個政權,什麼也談不上。」參謀長孔明很高興地支持了隊長的意見,說:「咱們成立赤衛隊,就是為了打江山,奪取政權!不的話,要這赤衛隊幹什麼?」 急腳松年少氣盛,聽說要打江山,早已喜得心花怒放,說:「要幹,馬上就動手幹!拿下鄉公所不費事兒,拿下區公所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不知道拿縣城怎麼樣!」他哥哥樹叔比較老練,就教訓他道:「你倒是好!把事情看得這麼容易!是跟你玩泥沙一樣麼?」煜嫂也說:「樹叔說得對。兩年前,咱們就拿下過省城。可是咱們保不穩,一下子又丟了。目前,咱們的力量還沒那時候大呢!」區細聽見胡樹和邵煜這樣說,也就表明自己的態度道:「可不?我看要奪取政權,根本就沒有希望!」馬有又接著說:「的確沒有什麼希望。震光小學的老師丁獻到處對人家說:共產黨真正反帝、反封建,解決民生問題,對工人農民,大有好處。可是現在共產黨完了,沒有了,社會要永遠黑暗了,人只有永遠悲傷,永遠不幸,永遠痛苦,沒法兒解救了!聽他這番話,他對共產黨是好的,可惜……」 丘照按捺不住,打斷他的話道:「可惜你相信了他的話,我可不聽他的鬼話!咱們一定要象周公剛才說的那樣,把政權拿過來!你瞧吧,咱們就是拿得下!」馬明給丘照撐腰道:「咱們沒保住省城,是因為大家還不齊心。咱們人少,敵人兵多。省城的工人還有許多沒參加赤衛隊的,有許多機器工人倒反過來跟咱們打仗呢!」陶華也說:「是呀。四鄉的農民也來得很少。有許多地方的紅軍都沒有趕到!」這樣,奪取政權有沒有希望,兩方面就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周炳一面聽、一面想,後來就說: 「目前沒希望奪取政權,這倒是真的。可是我從這個沒希望裡面,卻看出了無限的希望。你們想想看,目前中國亂成這個樣子:外國人天天欺負咱們,軍閥們天天互相殘殺,誰也活不下去,正是天下英雄,紛紛揭竿而起的局面。咱們震南新村有了赤衛隊,別的地方就沒有赤衛隊?只看你對無產階級革命忠心、不忠心,只看你對敵人有韌勁兒、沒韌勁兒。是忠心的,有韌勁兒的,就一定會堅持下來,只等共產黨一來,就能一齊出動。我看奪取政權也不難!我看這裡面就有無限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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