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苦鬥 | 上頁 下頁


  想不到這回在虯江路口,卻碰見他在散發傳單,登時對他起了一種欽敬的念頭。周炳這樣想著,不覺嘴裡驚訝地叫了一聲,正預備和李民天打招呼,卻沒想到聽演講的人們,忽然驚慌四散,亂叫亂嚷起來。周炳叫人群擠撞著,退到路邊,只見四個華人巡捕,一面狂吹警笛,一面飛跑過來。那李民天把手裡剩下的傳單往半空中一扔,正準備和那演講的人一道逃走,可惜他們身邊,早埋伏著兩個便衣偵探,這時一齊動手揪住他們,跑不脫身。眨眼之間,四名華捕趕到,把他們逮走了。這時候,周炳自己對自己說道:

  「一點不錯。他就是李民天,他就是李民天!」

  眾人都散了。虯江路口又象剛才那樣平靜和昏暗,只剩下滿地傳單,隨著東海的春風,緩緩飄動。周炳一路往寶山路金鑫裡走,心裡如醉如癡,十分興奮。他分不清自己是高興還是憤怒,是喜悅還是悲傷,只覺著興奮異常。自從廣州起義失敗以後,半年來,他沒有這樣興奮過。他好象一個叫人長期關在地窖裡的人,透過那無窮無盡的黑暗,忽然看見什麼地方露出一線天空,一線光明。他拿右手握起拳頭,打在左掌上,說:

  「哪怕那一線天空,一線光明,一眨眼就過了。可天空到底是天空!光明到底是光明!」

  如今,他覺著上海是一個挺不錯、挺有意思的地方。這地方雖然住著許多醉生夢死、屈辱偷生的人,卻也住著不少英雄好漢。這樣看起來,上海人一點也不比廣東人退版。他又覺著自己是有點錯怪了李民天。他以為人家是膽小鬼,只願意躲在學堂裡當大少爺,卻沒有想到他還有這一手,幹得有聲有色。這樣翻來覆去地想著,走著,他忽然停下了腳步,深深地懊悔起來。

  「我剛才為什麼不跑上前去,推開那兩個便衣偵探,把他們放走呢?」

  他自己質問自己,自己卻回答不上來。他想,如果他搶上前去,那兩個便衣偵探決不會是他的對手。他可以象推禾稈草一般推開那兩個偵探,在那四個華捕趕到之前,李民天和他的朋友就可以蹦掉。他越想越覺著懊悔,卻沒提防有兩個喝醉了酒的日本浪人,一齊舉起手掌往他身上一撞,嘴裡嘰嘰咕咕地罵著,把周炳撞得踉踉蹌蹌的,幾乎跌倒。他回轉身來,定睛一看,原來他剛才站立的地方,是一家日本人開的什麼鋪子的門口。那也不知道是一家幹什麼營生的店鋪。只見它門口掛著花花綠綠的招牌,招牌上寫著錯錯落落、歪歪扭扭的中國字和日本字。另外有一個很大的霓虹燈招牌,上面的字樣和那招牌上的相差無幾。門口是亮晃晃的,店鋪裡卻是黑嗎嗎的,燒酒的氣味和跳舞的音樂混在煙草的臭味兒當中,一陣陣地冒出來。周炳吐了一口唾沫,繼續往前走。他是那樣的興奮,以致一面走著,一面自己喃喃地說起話來:

  「古人說過,人逢喜事,就會看見天門打開!這天門雖然只開了一條細細的小縫兒,一會兒就砰的一聲關上了,天空依然一片漆黑,——可是不打緊,它到底是給我打開過了!它到底是給我打開過了!」

  回到家,他一口氣沖上二樓張子豪的書房裡,沒見陳文英,也沒見別人,他又冒冒失失地沖進陳文英的臥房裡,口裡不停地叫喚道:「大表姐,大表姐,大表姐……」陳文英正在床邊的梳粧檯前面卸妝,見周炳慌裡慌張地撞進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連忙按著散開的衣襟,站起來,回過身對他說:「半夜三更,什麼大驚小怪的?看你慌成什麼樣子了!沒有大不了的事兒!到書房外面歇一歇,喝口茶,我就來。」周炳退出去喝茶,不久陳文英就出來了。

  他把剛才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陳文英。她那大而圓的眼睛稍稍眯起,細細的眉毛輕輕地皺著,聽完了,歎了一口氣道:「國恥自然是國恥。誰沒有過慷慨激昂的時候?可是,既然是國恥,就該由國家來負責。幾個人瞎嚷嚷有什麼意思?我說呀,我們三妹的那個李民天就是有點不安分。」周炳抗聲說道:「不,不是什麼不安分。他是一個勇敢的人。」「勇敢的人?」陳文英重複著這幾個字,同時尖聲笑起來道:「得罪了。得罪了。我說我是十九世紀的人,怎麼跟得上你們呢?你跟李民天又是罷工委員會一夥兒的,怪不得,怪不得。可是他算不算一個勇敢的人物,過幾天再瞧吧!」

  說完了,她就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邊,給張子豪打電話。打了四、五處都沒打通,她氣憤憤地摔下聽筒,走回來對周炳說:「不知道你表姐夫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不過不要緊,要他們找人去跟英捕房說一說,會放的。李民天當了一輩子少爺,嘗幾天蚊子、臭蟲的味道,也算他見識見識。」周炳看見她這麼瘦弱,卻這麼傲慢;這麼慈善,卻又這麼虛偽,覺著很詫異。有些話,他如今也不願意講了,他願意等著瞧。

  果然,五天之後,李民天在張子豪家樓下東廂的客廳裡出現了。他永遠是那樣瘦瘦高高的,永遠是那樣清清秀秀的,就是外國人的監牢也改變不了他的風度。周炳留心看他有什麼改變沒有,後來看出來,他變得更加彬彬有禮了。他一坐下,就原原本本地講他被捕和釋放的經過。他講得很仔細,很生動,陳文英和周炳聽著,都入了迷。講完之後,他不勝感慨地結束道:

  「我這回算是看清楚了——對於勞苦大眾,我是十分同情的。對於咱們那災難深重的國家,我是十分心疼的。對於布爾喬亞的生活,我是十分厭惡的。但是,縱然如此,又怎麼樣呢?……反抗,救國,革命……我看是毫無希望的了。好象魯迅也這樣說過的:咱們大家都躺在監牢裡等待死亡。四周是銅牆鐵壁,連一條小縫隙都沒有。誰要是叫醒別人,說明這種情況,大家就怨恨他,折磨他,最後殺死他!出路?——根本就沒有。也不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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