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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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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幻想】 在一個昏暗無光的早上,周炳所坐的輪船從吳淞口慢慢駛進上海的黃浦江。迷蒙煙霧,苦雨淒風。兩岸的碼頭、工廠、貨倉,謙遜地向他鞠躬,悄悄地向後退走。幾天來吵鬧不休的輪船,這會兒肅靜無聲地滑行著,象在油面上行走的一般。汽笛一聲長鳴,好象為他鳴鑼開道。黃浦灘上那些雄偉高大的建築物,都你擠我、我擠你,恭恭敬敬地站立著,仿佛在歡迎一位偉大的人物的光臨。周炳迎著風雨,也沒有戴帽子,毫無畏懼地站在甲板上,象恐嚇淘氣的孩子似地對上海說道: 「你好生當心著!叫我給點厲害你瞧瞧!」 這時候,他十分相信自己是一個有力量的人。他還相信他的遭遇一定會十分順利,他所要找的那些朋友,差不多一上碼頭就會碰見。這樣,他馬上就可以在上海轟轟烈烈地大搞一場,正像在廣州不久前才搞過的一樣,好歹憑著他個人的力量做出一番事業來。但是他的幻想還沒有完場,卻叫一種東西把他的身體給衝擊了一下,沖斷了。他定神一看,原來有個穿白制服的外國人十分粗暴地用手推他、撞他。 那傢伙嘴裡發出不乾不淨的聲音,看樣子十分野蠻,又正在生氣。那種毫無禮貌的神氣,不單不象對待一個尊貴的人,而且不象對待一個僕役。周炳沒有直接接觸過外國人,這還是頭一回。他氣得脹紅了臉,舉起拳頭,正要揍過去,旁邊一個中國人趕快把他的手拽住了。就這樣,一個外國人就把他們四、五個中國人像趕鴨子似地推下統艙去…… 不久,船就靠了碼頭。碼頭上全是濕漉漉的,又顯得雜亂無章。周炳提了鋪蓋卷,象鑽狗洞似地鑽上了碼頭,才想起自己人生路不熟,不知道怎麼走法。他掏出地址看了又看,只見那上面寫著「寶山路金鑫裡三號張公館」,卻不知道這金鑫裡到底座落何方。想問問人,可是不懂話。又瞧著四下的人全象在那裡吵架似地說著話,自己也不好插嘴。正在團團轉、沒主意的時候,忽然背後有人叫了一聲:「表舅!」他回身一看,正是他大表姐陳文英從廣東帶出來的使媽阿雲,特地來接他的。這阿雲是順德人,年紀三十左右,矮小結實,頭上梳著辮子,身穿方格呢子大襟衫褲,披著一條又寬又長的墨綠毛線圍巾,滿臉笑容地要伸手接過他的鋪蓋卷。周炳在廣州就認識她的,哪裡肯叫她提行李。只顧問她大表姐怎樣,表姐夫怎樣,孩子們又怎樣,一面跟著她走出碼頭,阿雲講了許多情形,末了,狡猾地斜眼望著他道: 「表舅你來得正好。這陣子,老爺和太太兩邊都有點不悅意的樣子,也不知他們心裡擱著什麼事兒。得你來調停調停,正好。」周炳聽著點點頭,沒多問。不大一會兒工夫,他們兩部黃包車就到了金鑫裡三號後門口。張子豪這時候正當著上海市閘北區的區長,上衙門去沒回來。大表姐陳文英帶著張紀文、張紀貞兩個孩子,一個九歲,一個七歲,在廚房門口迎接他。周炳看見陳文英還是那樣高高瘦瘦的身材,尖尖長長的臉兒,小小巧巧的鼻子和嘴巴,只是眼睛稍為圓了一點兒,大了一點兒。 一見她,周炳就想起自己的姐姐周泉,不過她比周泉更瘦弱些,更蒼老些,皮膚更白淨些。當下他就說:「大表姐,日子過得好!大姨爹、大姨好、表哥、表姐、我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問你好!」陳文英看見周炳還是那樣圓頭大眼,闊嘴寬唇,胸厚肩寬,手粗腳長,走起路來,踩得地板吱吱叫,震得杯盤叮叮響,只是在那孩子氣的嘴唇上,隱隱約約有點鬍鬚影兒,就笑眯眯地說道:「還是那麼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的呢,簡直那麼大不透的呢!簡直那麼大不透的呢!」跟著又說:「這回省城打仗,你們就受驚了吧?」後來又說,「爸爸、媽媽年紀都大了,就是捨不得廣東!上海那麼太平,吃、喝、玩、樂哪樣缺,就是不肯來,寧願躲在老窩裡擔驚受怕!唉,廣東人就是這樣的啦,南洋、金山,再遠都不怕,一提到北方,死都不去!」隨後,她就給周炳張羅房間,叫用人們找這找那,再不去注意周炳是否還有什麼話要說。安頓好,她就另有約會,打扮得雍容華貴地出門去了。午飯,還是使媽阿雲給他端上房間裡來,讓他一個人獨自吃。 這樣子,周炳算是在上海找到了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開頭一個星期裡面,他除了飯後出去散散步之外,差不多簡直沒出過門口。他給家裡,姐姐周泉,表姐陳文娣、陳文婕,三姨爹區華,舅舅楊志朴,都去了信。還特別給哥哥周榕寫了一封長信,托區華給他轉去。西門的王通、馬明一夥,南關的陶華、丘照、邵煜、馬有、關傑一夥,沙面的章蝦、黃群、古滔洪、偉一夥,河南的冼鑒、馮鬥、譚檳一夥,又都各自走散,雖然心中想念,都沒法通個消息。信一寫完,他就無事可做,悶得發慌。 他那兩個學生張紀文、張紀貞,開頭看見來了個家庭教師,都歡天喜地來上學,可是第三天,張紀文就不來了,第四天,連張紀貞也不來了。大表姐陳文英說,「孩子小,喜歡念就多念一點,不喜歡就少念一點吧。」周炳聽說這樣,也只好隨他去,來一天、不來一天地念著。閑著沒事,他就去看報紙。看了《申報》就看《新聞報》;看了《新聞報》就看《時報》、《時事新報》。從第一版的藥品廣告一直看到最末一行的小信箱、尋人啟事、徵求朋友之類的東西,把那些大人物紛爭,小人物糾葛,奸、淫、擄、掠、偷、訛、拐、騙、失業、罷工,迷信、橫禍,水火、災害,官司、人命,一件件地往肚子裡裝。裝完了之後,就長歎一聲道: 「哦,這就是上海!」 看完報,他就來研究他所住的這幢房子和這幢房子裡面的人。房子很大,很華貴,清清靜靜,陰陰森森,要不是張紀文和張紀貞偶然哭鬧吵嘴,簡直靜得好象沒人居住的一般。大門朝南臨街,整天關著不用。大門之內,是一個大天井。過了天井,是一個大廳。大廳兩旁,是東西廂房,東廂房做會客用,西廂房做孩子們的書房。大廳之後,還有飯廳,再後面就是廚房,下房。後門朝北開著,一家人平常出入,都走這裡。二層樓上,前樓是張子豪的書房,後樓是孩子們的臥室,東廂房和西廂房是張子豪和陳文英的臥室。 三層樓上,前樓空著,擺了幾件簡單的家具。後面是一個大曬臺。東廂房也空著,堆放一些不等用的東西,西廂房就做了周炳的書房兼臥室。整整一個星期,周炳才看見張子豪一回,陪著周炳吃了一頓飯,象個大人物一樣,問了幾句不相干的話,說了幾句共產黨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國民革命已經成功之類的言語,便坐著汽車,帶上衛士走了。他走了之後,這幢大房子就剩下陳文英和張紀文、張紀貞和今年才一歲多的張紀慶三個孩子,此外就是阿雲、阿秀兩個廣東使媽,張紀慶的江北奶娘江媽,和一個專做粗重的浦東大姐春蘭,再加上新來的家庭教師周炳,一共大小只有九個人,真是寂寂寥寥,空空蕩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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