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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雜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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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九月號的《文藝獨白》上有一篇反對雜文的文章,作者林希雋先生說:「雜文」的「蓬勃」,是「畸形的發展」,「意義是極端狹窄的。如果碰著文學之社會的效果之全般問題,則決不能與小說戲曲並日而語的。」「在目前,現時代,現社會,……隨時隨地都有著……更有意義的文學創作之豐富的題材……為什麼不下點功夫把這些寫成小說或戲劇,卻偏偏要寫些那種零碎斷片的雜文?「要不是說作家之甘自菲薄而放棄其任務,即便是作家毀掉了自己,以投機取巧的手腕來代替一個文藝作者的嚴肅工作。」「嚴格地說,是宣告作家創作精神的破產,沒有刻苦艱辛的態度來埋首于一些繁重文學創作。」此外,林先生還說,「寫雜文,應視是最可恥可卑的事,充其量只是一種浪費的生產罷了。」不用說,「倘若以現階段的文藝眼光來看,這現象……非特無絲毫需要之處,反且是一種惡劣的傾向。」 林先生的字典上,大約沒有更多的辱駡了;不然,這篇「雜文」(對不起,在林先生把自己這篇大作明文規定為「小說」或「戲曲」以前,我只好不揣冒昧地稱它為「雜文」)該不會一千多字就完卷的吧。 「雜文」是文章的一種體裁。它現在也許還沒有成為定型。 但文藝上的各種體裁,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雜文也跟小說戲曲一樣,會由作者的努力,形成一種固定的形式。何凝先生在《L.S.雜感選集》上說的「這種文體,將要因為L.S.而變成文藝性的論文(Feuilleton)的代名詞」,正是這個意思。文章不從內容上去觀察,不注意文章所演的任務,先注目于作為形式的條件之一的體裁,把某些體裁抬到三十三天,某些體裁打入十八層地獄,完全是形式主義的偏見。至於由某種體裁來推斷作者是可尊可敬或「可恥可卑」,這種智慧,恐怕只有為沙利文餅乾公司服務的先知(?)「任道先生」才有的。 小說戲曲,不錯,能夠用具體的形象,把社會的現象指示給讀者;它的任務的確不是雜文所能達到的。但雜文也自有它獨特的任務,為小說戲曲所不及的地方。眼前就是例子,林先生的這篇雜文和雜文家林先生「為甚麼不下點工夫,把這些寫成小說或戲劇,卻偏偏要寫成零碎斷片的雜文」呢?也許林先生自己以為是「創作精神破產」,所以「甘自菲北,「投機取巧」,但依我看來,未必不是因為這篇文章的「題材」,再下多工夫,也不能寫成小說或戲曲,所以不得不借重於自己所深惡痛絕的雜文的吧。依此說來,文章的體裁,各有各的用處;即使個人的偏見,看不起某種體裁,到了非用它不可的時候,可又不能不採用。甚麼雜文「決不能與小說戲曲並日而語」,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廢話。 「雜文」的「蓬勃」,也許可說是一種「畸形的發展」;但這畸形的原形,決不是像林先生所說,是由於作家之「菲北,「投機」,「可卑」,畏難等等個人的缺陷之類;倒是有它確鑿的社會根據的。「在目前現時代,現社會」,現中國,固然「隨時隨地都有著豐富的題材」,可以「下點工夫」,「寫成小說或戲劇」,但是能下而又肯下工夫的是誰呢?有閑的遺老遺壯遺少們,只是天字第一號的滑頭,雖不一定積極地直接地成為剝削者;但在這動亂的社會,一面既怕舊東西的殘害,一面又怕新的力量來奪去了現有的優勢,於是在自己的周圍造起一座牆,跟社會隔絕得水泄不通,好像某種動物,一遇險象,就先設法朦蔽自己的眼睛,或把整個身體都縮到某種地方去。縱有「豐富的題材」,也看不見,還談甚麼「創作精神」?有些沒落的「沉痛」,那只好「寄」之於「悠閒」,寫點四平八穩,從容恬淡的正宗小品,聊以排遣這目前的歲月。不但小說戲曲寫不出,就連散文也只能「斜而不敢「雜」! 自然,有些聰明的遺少們,是會借「埋首」創作,來做逃避現實的口實的。可惜他們的視野既小如針尖,又不敢正眼凝視現實,「豐富的題材」,在他們面前,也變成貧乏。他們「寫成小說戲曲」,只能是經過了粉飾歪曲的畫圖。不過他們畢竟是聰明的,不但借「埋首」創作來逃避現實,並且借「埋首」創作來反對雜文了。此外,還有些無文無行的角色,小說戲曲不用說,能夠寫點通娘搗奶奶式的他們的所謂雜文,已經要算是他們的選手,根本就不該對他們存甚麼希望。不用說,把「豐富的題材」,「下點工夫」,寫成作品的任務,只有在另一部分的作家的肩上。這另一部分的作家,「豐富的題材」是要採取的,小說戲曲以及任何文藝體裁是要運用的。他們寫過不少的小說戲曲,現在還在寫,而且將不斷地寫下去。 不過他們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作家,他們要最直接最迅速地反映出社會的日常事變,因此就較大量地產生了最直接最迅速地反映社會日常事變的雜文,由這種「畸形的」社會根據產生出來的雜文,不但絲毫不足以「宣告作家創作精神破產,沒有刻苦艱辛的態度」,剛剛相反,它正是作家的「創作精神」,正是從刻苦艱辛中產生出來的創作。只有竊取光榮的雜文的形式來做反對雜文的雜文,像林先生的大作之類,才是這種雜文的例外。 現在再看社會上需不需要這種雜文。林先生為要說明「以現階段的文藝眼光看來——非特毫無需要之處」,故意把讀者對雜文的歡迎及雜文在讀者中的影響一字不提,這手法是很巧妙的,可惜馬腳不留心時候又露出來了。林先生自己說,「而雜文之不脛而走,正是不足怪的事」。有這樣的事麼? 雜文「絲毫無需要之處」,卻又能「不脛而走」;走了,又「不足怪」。這道理恐怕只有林先生自己才懂得。「倘若以現階段的文藝眼光來看」,雜文的「不脛而走」,我也說「正是不足怪的事」。歷史轉動了前進的車輪,使大眾迫切地需要理解。 正同需要物質的供應一樣,他們也需要精神的糧食。「拿糧食來!」他們喊。可不一定限定作家只寫小說戲曲或某種特定的體裁。不過,「在目前,現時代」,他們不期然而然地多量地選擇了這種最直接、最迅速地反映日常事變,而又最淺顯最容易消化的雜文。在這種場合,雜文絕不是什麼「絲毫無需要之處」或「浪費的生產」,除了林先生自己的雜文。 一九三四,九,二,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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