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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No. Ⅷ(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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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耶夫沉默著,拉了康妮麗的手,從櫥裡走了過去。櫥壁在他們後面悄然地關上了。他們像是站在一間沒有窗也沒有燈的屋子裡,什麼都看不見,也看不見那個高大的人現在是站在那裡,只聽見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說: 「麗莎,你踏在我腳上了。」 「踏在你腳上了麼?」康妮麗笑起道:「我的眼睛像紮上了一條布一樣!」 李維耶夫打開了一扇門,拉著康妮麗走出去,門外是一條和屋子裡一樣暗黑的走廊,曲曲折折地不知伸展到哪裡去,他們摸著牆壁往前走,轉了七八個彎,在一道門前面停了下來。還沒有敲門,裡邊的像已經聽見了他們的腳聲似地,說起話來: 「尼古拉。」 「希拉,丹密拉,D No.Ⅴ, G No. Ⅷ」 門砉然地開了;門裡邊是一間很大的房間,什麼家具也沒有,只鋪了一條很大的地氈,上面雜亂地坐著年老的和年青的,穿得很好的和穿得很襤褸的,各種各樣的男女們。窗上遮著厚厚的絲絨窗幃。正對著門放著一架五尺高的龐大得可怕的尼古拉大帝油畫像,像前燃燒著兩枝巨大的白燭照明著整間的屋子。 李維耶夫和康妮麗的臉色馬上像屋子裡其餘的人們一樣,嚴肅起來,陰沉起來。他們走到尼古拉大帝的畫像前面,低著頭,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於是找了一個空的地方坐了下去。 很多人都在這裡,差不多尼古拉皇室十字軍在上海方面的重要人物全齊了。瑪耶,或者說瑪耶,雪利金親王正和一個有堅強的下巴的,蓄著很威武的短須的人在說話。康妮麗認識這個人,在哈爾濱碰見過他,是謝米諾夫的親信的部下。大慨是有什麼重要的會議了吧? 瑪耶站了起來,枯瘦而高大,像一個僵屍,靜靜地看著前面,用低沉而暗啞的聲音說: 「尼古拉皇室十字軍的弟兄們,今天我們應該感謝尼古拉大帝的在天上的英靈,他把法蘭狄米爾·尼訶萊維支·潘興同志送到我們這裡來了。潘興同志是時常和一些好消息,一些值得我們去貢獻我們的身心的,偉大的使命一同來的。不久以後,我們便將為這些好消息和偉大的使命而歡喜。 「在聆聽潘興同志的報告以前,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李維耶夫伯爵和葉甫琳娜公主已經用許尼德先生和許尼德夫人的名字,不但完成了他們調查駐滿日本軍隊的任務,而且意外地獲得了未來大戰日本動員計劃的滿洲部分。這兩件秘密文件賣了四十七萬美金。我們是一天天地接近我們復興皇室的目的了!」 一陣騷動的聲音從人群裡邊升了起來,很多人擺著感激的臉色。在胸前劃著十字,有人在輕輕地喊: 「尼古拉降福你們,李維耶夫伯爵!」 「尼古拉降福你們,葉甫琳娜公主!」 李維耶夫和康妮麗站了起來,微笑著,向他們的姑母,侄子,叔父,表姊們鞠了躬。 「現在我們聽謝米諾夫將軍的代表,法蘭狄米爾·尼訶萊維支·潘興同志的報告和訓話。」瑪耶·雪利金親王這樣地說了,便坐了下去。 潘興站了起來;他先向尼古拉大帝的畫像劃了一個十字,然後站定在那裡,直得像一棵白樺樹。他的手貼著褲子,動也不動;口氣很簡短,發命令似地說著話。他說: 「在滿州的國境邊,我們已經集中了四萬人。那些都是受過嚴格的訓練的,忠實可靠的同志,都是謝米諾夫將軍的部下。我們的行動得到關東軍的允許和援助,所以只要時機成熟,我們隨時可以進攻西伯利亞。在歐洲,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只要有一顆子彈向蘇維埃射出,便會有千萬顆子彈馬上把莫斯科當作靶子的。現在最困難的還是在蘇維埃領土裡邊進行著的反布爾希維克的工作。去年十月,我們曾經發動了一次暗殺。在列寧廣場上,在幾十萬紅軍裡邊,我們的忠勇的同志們把手槍和炸彈瞄準了史太林,可是,可惜的是我們只打死了十多個衛兵和幾個無關緊要的人,史太林把他的衛兵當作自己的盾牌以後,便安全地溜走了。這一次我們的同志犧牲了一百多人,在蘇維埃領域內的尼古拉皇室十字軍的國部差不多全部被破壞被消滅。到今年三月,我們才能重新再組織起來,最近正在籌備農民暴動和第二次暗殺。」 坐在窗下的那個穿著舊俄的襯衫和皮靴的老人,費陀·伊凡涅支·拉夫萊茨基將軍,在胸前接連地劃了好幾個十字,喃喃地說起來道: 「尼古拉保佑我們,尼古拉保佑我們,讓我們早些回到故鄉去吧!」 剛才在街上,在陽光裡邊,洪水似地氾濫起來的,羅曼諦克的,不經的心情全消失了,望著那些陰沉的,抑鬱的臉色,聽著那些焦急的話語,一種異樣的悲痛使康妮麗差一點歇斯底里地哭起來。白燭的火焰的光影在她臉上跳動著,她的臉色看上去蒼白得像被拋在路旁的玉蓮的花瓣。她竭力抑制著在胸中洶湧著的感情;她知道只要有一滴眼淚從她臉上流下來,所有的人們便會像一群沒有理性的孩子們似地跟著她痛哭起來的。他們會捶著胸,坤咽得透不過氣來,女人們會尖聲地喊叫著暈了過去,在她四周的原是一些被憂患奪去了人性的,一半瘋狂了的人們呵。 「我們的生活真是太壞了?」李維耶夫囁嚅地說。 「是在懷念和渴望裡邊過著日子呵!」康妮麗窒息似地說。 李維耶夫瞧了瞧她的臉,便拍了下她的肩膀道:「勇敢些吧,孩子。」 是一個遼遠而熟悉的聲音,正是父親樣的聲音呵!十多年前給布爾什維克縊死在樹上的父親的影子模糊地在眼前晃搖起來了。康妮麗直想倒在他的懷裡,讓自己的眼淚任性地掛下來;她覺得自己忽然變得那麼軟弱,像一塊棉花。 這時,潘興撚了下自己的胡髭,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下去道:「謝米諾夫將軍派我到上海來,除了感謝諸位的勤勞外,同時還希望諸位能夠更加努力,因為這裡是我們的最大的經濟來源,而我們在蘇維埃的同志們正十分迫切地需要金錢。可是,我們在蘇維埃的同志們不但需要經濟的接濟,而且比經濟的接濟更迫切地還需要工作人員。在滿洲我們已經選拔了七個人,還缺少三個,我們預備在上海方面徵求。要年青,勇敢,並且具備情願為尼古拉皇室,為我們的故鄉而犧牲他的生命的決心。願意參加者請站起來!」 死樣的靜寂頓時充滿了整個的房間,只聽見不知是誰在大聲地呼吸著。 「尼古拉保佑我們,尼古拉保佑我們,讓我們早些回到故鄉去吧!」——費陀·伊凡涅支·拉夫萊茨基將軍的話在康妮麗的記憶裡輕輕地回蕩起來。一顆很大很大的,溫暖的淚珠從她的頰上,沿著鼻准掛下來,停止在嘴角那裡。於是她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的臉上閃著殉教者的光輝。她說:「弟兄們,讓我去吧。」 潘興擺了擺手道:「不!不!不是女子。」 一個頭髮很長的人站起來,微笑著站在那裡,也不說一句話。他完全是一個孩子的模樣,連胡髭也還沒有。坐在他旁邊的一個漂亮的青年霍地跳了起來。他推著那個孩子想叫他坐下去。他說: 「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吧,孩子。應該把性命貢獻給尼古拉皇室,貢獻給我們的故鄉的是我們哪。」 康妮麗差一點叫起來。那不是伊凡·配曲羅維支麼?這個漂亮的伊凡·配曲羅維支去年曾經在她的臥室裡跪在她前面向她苦苦地求過婚的,雖然並不是不愛他,卻不知怎麼的竟會一點理由也沒有地拒絕了他。也許就是為了這緣因,所以在今天毅然地站了起來,而且痛苦地看了她一眼吧。可是,難道每一個她的戀人卻註定了死在布爾什維克的手裡麼? 「不!不!」那個孩子喊道,倔強地推開了伊凡·配曲羅維支的手。 這時,從人堆裡已經陸續地站起了五六個人來。 「夠了!夠了!」潘興手忙腳亂地喊道;他指著伊凡·配曲羅維支和另外兩個闊肩膀的男子,說:「你們三個。其餘的人請坐下去。」 屋子裡馬上又死樣地靜寂起來。 潘興和這三個彼得大帝的子孫握了手,他說:「請你再預備一下,我們一星期裡邊動身。」 瑪耶站了起來:「現在沒有事了。」 屋了裡的人們一個個地站了起來,緘默著,低倒了頭,像送喪者一樣,緩緩地走到那三個決定把鮮血去塗布爾什維克的臉的人的前面,默默地吻了他們的臉,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又緩緩地向門外走去。 走到伊凡·配曲羅維支的前面的時候,康妮麗抬起頭來。她有著潮潤的眸子。她看著他的臉說: 「尼古拉保佑你吧,伊凡·配曲羅維支!」 他伸出顫抖的手來捧住了她的臉。他的臉慢慢的低下來,他把他的嘴唇沉重地壓到她的嘴唇上面。於是,眼淚便珠子似地,一顆顆地從她的長睫毛底下跳出來了。 一分鐘後,他的頭抬了起來,他說:「麗莎,只要一個字!一個字!」 「是的,伊凡·配曲羅維支,我是愛著你的。」 他微微地笑起來,放下了他的手,說:「麗莎,也許這次去了,我們不能再見面,可是,麗莎,請你記著,有一個叫做伊凡·配曲羅維支的男子是永遠在憶念著你的,就是在遼遠的莫斯科或是在地獄裡邊也還是在憶念著你的。」 康妮麗沒有說話,她劃了個十字,緩緩地向門邊走去,可是,在門邊,卻給瑪耶的扇子似的大手拖住了。 「麗莎,跟我來。」 他一句話不說地把她拉到裡邊,把她推在牆上,用兩隻手捉住了她的肩膀,然後看著她的臉道: 「麗莎,你知道你的雇主是誰麼?」 「瑪耶,你的臉色可怕得很!是什麼事哪?」 「你知道你的雇主是誰麼?」 「什麼雇主哪,瑪耶?」 「就是昨天晚上跑到你家裡來,自己說是國際匯兌商的方衡之的那個用每小時十文錢的薪水,雇傭你做他的nightlady的那個人。」 康妮麗不由吃了驚道:「這個,你也已經知道了麼?」 「他自己有一輛汽車是不是?」 「是的。」 「住著很漂亮的公寓,是不是?」 「是的。」 「昨天晚上你們還到Del Monte去了,是不是?」 「是的。」 「可是你覺得你吃了什麼異樣的東西下去麼?」 「是呀,我正在這樣地疑心著。」 「他在你的Peppermint裡邊放了Dynol。」 連她沒有知道的事情他也已經知道了!康妮麗打了一個冷噤,她覺得在她四面正有許多看不見的,沒有影子的人們睜著〈目岡〉〈目岡〉的眼在看著她。她自己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可是在她身邊卻一樣有著沒有影子的人。 「瑪耶!」她失措地喊了起來。 瑪耶笑也不笑地說下去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 「他是××指定的××××的特務科長梁銘。」 康妮麗這一次真的嚇得跳了起來。她完全沒有想到昨晚上那個不知死活,有點傻氣的男子就是曾經好幾次被自己在暗中捉弄著的特務科長梁銘,而且是和自己睡在一張床上。 「真的麼?」 「你要留心這個人,麗莎。他懂得我們的文字,他本來也是一個布爾什維克,是莫斯科中山大學訓練出來的。他手槍打得很准,很有脅力。」 「我完全不知道。」 「他會自己找了一個陷阱而又自己跳了下去,真是幸運得很。你要緊緊地捉住他,麗莎,你要使他戀愛你。這對於我們很有幫助。」 康妮麗點了點頭。 他放了手,笑起來道:「去吧,麗莎,好好地媚住他吧。」 她走出了那間房,在黑暗的走廊裡邊走著。她覺得有一點冷。黑暗裡邊像有一百隻眼睛在看著她。 跨出了那扇櫥門,走到了小巴黎人咖啡座的老闆的臥室裡邊時,她像做完了一個惡夢似地歎了一口氣。她迅速地跑下樓去。 在克羅敏制的沙發上,李維耶夫正坐在那裡等她,一面和那個滿臉油光的老闆說著話。 她很疲倦似地坐了下來,喊著:「咖啡!咖啡!」 看了輝煌的燈光,她放心了一點,好像是些沒有形體的眼睛已經給燈光掃除了似的。 可是,就在這時候,一位在旁桌上背向著他們坐著的,把一條沉重的手杖擱在桌旁的日本紳士正在把耳朵豎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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