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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埠新聞欄編輯室裡一劄廢稿上的故事(3)


  三

  那天晚上,我告了假,約了一個曾經上舞場去過的朋友跑到皇宮舞場裡,在帶著酒意的燈光底下坐了下來。那許多舞女全像是很快樂的,那張笑臉簡直比孩子還天真。我真不能相信在這麼幽雅愉逸的氛圍氣邊,有著那些悲慘的命運,悲慘的故事。坐了一回,我跟一個侍者談上了,慢慢兒的淡到林八妹的事。底下是我和他的對話:

  他:——「老實說,舞女多半是那麼的奴隸脾胃,你好好兒的待她吧,她架子偏大,只配那種白相人。那才是一帖藥,吃到肚裡,平平穩穩,保你沒事。譬如你吧,譬如你跳的那舞女,你真心真意的待她,她就待理不理的,你要繃著臉不理她,她又跟你親熱得不得了。咱們打開夭窗說亮話,舞女那玩藝兒嗎,大爺有錢高興化,不妨跑來玩玩,可是千萬不能當真,一真可糟糕!命也會送在她手裡。咱們做侍者的那種事看得多了。就說林八妹吧!也是壞蛋。那性情兒可古怪!到這兒來了幾個月,少說些吧,也叫她給鬧去了五百塊錢生意。客人出了錢是找開心來的,誰高興瞧你冷臉?先生,你說這話可不錯?做舞女的,拿了人家錢.應該叫人家窩心,那才是做生意的道理。林八妹,她就不管那些,得隨她高興。你先生也是老跑跳舞場的,你可喜歡跟她跳?時常有客人受了她的氣,怪上了舞場,連我們這兒也不來了。」

  我:——「可是『象牙筷』是怎麼回事呢?」

  他:——「那種事多極了。好的客人受了氣不高興,就不同她跳;『象牙筷』是什麼人?他來受你的氣?」

  我:——「聽說是『象牙筷』的不是。不知究竟怎麼樣?」

  他:——「講公平話,兩個都有不對的地方兒。『象牙筷』是那麼的,每次上我們這兒來,總喝愣了眼珠子才跑來,又愛跟舞女開玩笑。那天也是巧,林八妹剛穿了西裝,沒穿襪子,『象牙筷』又剛巧坐在她後邊兒,不知怎麼一來,叫他瞧見了,便跑到她前面說:『你好漂亮!不穿襪子!那才是真的摩登,洋派!』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既然做了舞女,讓人家開開玩笑也沒多大關係。再說『象牙筷』是大白相人,就是再做得難看一點,也得遷就他。林八妹繃一下臉來罵他,他自然動手打了。譬如罵了你,你怎麼呢?還不是一樣嗎?可對?」

  我:——「回頭怎麼又把林八妹抓了去呢?」

  他:——「那是她自個不生眼珠子,跑到警察局裡去叫了個巡長來,想抓人。開跳舞場的警察局裡不認識幾個人還成嗎?本來抓人不用講誰的理對,誰的理虧,誰沒錢,沒手面,沒勢力,就得抓進去,押幾天,稍微吃一點眼前虧。那天真笑話,她還要我們證明『象牙筷』打了她。我們吃老闆的飯,拿老闆的錢,難道為了她去跟老闆作對不成?沒有的事!」

  我:——「可是這兒老闆不應該的,停了她生意也夠了,還把她押起來。」

  他:——「你先生真是生得太忠厚了!現在那兒不是這麼的?」

  我:——「可是這裡的老闆跟『象牙筷』有多大交情,那麼的幫他?」

  他:——「交情是沒多大的交情。可是開舞場吃的什麼飯?得罪了白相人還開得下去嗎?做生意的要面面圓到,老闆也有老闆的難處。犧牲一兩個舞女打什麼緊?真是!」

  我:——「現在林八妹在那兒?」

  他:——「還在六分所裡。」

  我:——「也是很可憐的人啊!」

  他:——「嘻,你先生真是!可憐的人多著咧!做舞女的那一個不可憐?年紀一年年的大了,嫁人又嫁不掉。坐在對面那個穿紅旗袍兒的梁蘭英,這兒生意算她頂好了,那天我跟她隨便談,我問她:『你可打算嫁人嗎?』

  『誰愛娶舞女呢?』

  『今年你二十歲,再過六年,可怎麼辦?』

  『過了今天再說!』

  『我問你,過了六年怎麼辦?』

  『給人家去做下人,洗地板,擦桌子,再不然,就上吊?』

  你說,那一個不可憐?」

  到這兒我們又談到旁的地方去了,可是我在心裡決定了明兒上六分所去看林八妹去。

  四

  吃了中飯,我走到六分所,先見了他們的所長。我說是報館的新聞記者,所長就很客氣請我到他的臥室裡去談。是一間不十分明亮的屋子,上面壁上掛著黨國旗,和總理遺像,桌上放了一大堆《三民主義〉,《建國大綱〉,公文,和一把紫砂茶壺。他請我坐下了,掏了枝煙遞給我,給擦上了火,抽了口煙,我就開口道:

  「這兒可是有一個叫林八妹的舞女押在這兒?」

  「是的。」

  「是怎麼回事呢?」

  「那天,是前天半晚上,她跑到這兒來,說有人在舞場裡打了她,要我們保護,當時我就派巡長跟了她去……」

  我截住了他的話道:「這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就不懂怎麼反而把她押了起來。」

  在煙霧裡邊他的臉很狡猾的笑了:「這有什麼不懂得,你老哥也是明白人,咱也不瞞你,我家裡也有七八個人吃飯,靠這苦差使還不全餓死嗎?皇宮的老闆跟我又是有交情的,咱們平日彼此都有些小事情,就彼此幫幫忙。」

  「可是那麼一來你不是知法犯法嗎?」我故意裝著開玩笑的模樣,大聲地笑起來。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法律真的能保護人權,不瞞你老哥說,我早就餓死了。對不對?大家都在刮地皮,我也犯不著做傻子。誰知道明天還當不當得了巡官呢!」便跟著我哈哈地大笑了一陣子。

  「那林八妹我可以看看她嗎?」

  「可以!你老哥吩咐的話,還有什麼不可以的?」一面說,一面卻坐著不動。

  我站了起來道:「現在就去,怎麼樣?」

  「行。」

  他帶我到一間很黑暗的屋子裡面,下面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子,一隻椅子,在床上坐著一個女人,像是穿著件暗綠的衣服。

  所長說:「這就是林八妹,你跟她談一回吧;兄弟有事,過回兒再來奉陪。」

  「不敢當!」

  他走了以後,屋子裡只我們兩個人;她不動聲色的瞧著我。我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來。

  「我是報館裡的記者,你的事我們覺得很不平,我個人也是很同情你的,請你把那天的事告訴我。」

  她坐在那兒,盡瞧著我,不做聲,就像沒聽見我的話似的。我明白,她不懂得為什麼我要老遠的跑來問她,她不懂得我為什麼要知道她的事,她疑心我在騙她,我在想法子算計她。她有一張平板的臉,扁鼻子,很大的腮骨,斜眼珠子,一圈黑眼皮,典型的廣東臉。

  我又說了一遍,要她告訴我她的事。

  她才說道:「那天晚上我坐在那兒很氣悶,已經一點多了,忽然那個『象牙筷』跑到我前面來調戲我——」

  「他怎麼調戲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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