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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牡丹(2)


  睜開眼來時,我已經到了郊外瀝青大道上。心境也輕鬆的夏裝似地爽朗起來。田原裡充滿著爛熟的果子香,麥的焦香,帶著阿摩尼亞的輕風把我脊樑上壓著的生活的憂慮趕跑了。在那邊墳山旁的大樹底下,樹蔭裡躺著個在抽紙煙的農人。樹裡的蟬聲和太陽光一同地佔領了郊外的空間,是在米勒的田舍畫裡呢!

  車在一條沙鋪的小徑前停下來。我從小徑裡走去,在那顆大柏樹下拐個彎,便看見了那一溜矮木柵,生滿著鬱金香的草地,在露臺上的聖五一聽見那只蘇格蘭種的狼狗爬到木柵上叫便跳了下來,跑過來啦。

  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老顧,你好嗎?」

  「你請我來瞧你的黑牡丹嗎?」

  忽然他眼珠子亮了起來:「黑牡丹?黑牡丹成了精咧!」

  「瞎說。別是你看《聊齋》看出來的白日夢吧。」

  「真的。回頭我仔仔細細的告訴你,真像《聊齋》裡的故事呢。從大前天起的,我推翻了科學的全部論據。」

  我們走進了矮木柵,那座白色的小屋子向我說道:「老顧,你又來了嗎?」屋子的嘴張開了,一個穿黑旗袍的女子從裡邊走了出來。拎著只噴水壺。那張臉怪熟的,像在那兒見過的似的。

  「你瞧,這就是黑牡丹!我是叫你來瞧牡丹妖?不是瞧牡丹花的。」一面嚷著:「肖珠!顧先生來了!」拖著我跑到那女子前面。

  西班牙風的長臉,鬢腳上有一朵白的康納馨,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納馨底下,長睫毛,耳朵下掛著兩串寶塔形的墜子,直垂到肩上,嘴唇軟得發膩……(嘴唇上的胭脂透過襯衫直印到我的皮膚裡——我的心臟也該給染紅了。)

  「噯!」——記起了一個月前那疲倦的舞娘。

  她把手指在嘴上按了一按。

  我明白;我微微的點了點腦袋。

  「顧先生,請裡邊坐。我去灑了花就來。」

  走到裡邊,坐在湘簾的陰影底下,喝著噴溢著泡沫的啤酒:

  「聖五,你怎麼想起結婚的。」

  「什麼想起結婚!異遇呢!」

  「別說笑話了——」

  「怎麼說笑話?真的是牡丹花妖呢?可是我現在不能說給你聽,她回頭就要進來的。她剛才不是把手指按著嘴嗎?她不許我告訴第三個人的。我今天晚上告訴你。」

  吃也吃飽,談笑也談笑飽了的那天晚上,在星空底下,我們架起了珠羅紗的帳子,在帆布床上躺下了,我便問他:

  「究竟是怎麼樣回事呢?」

  「我正想對你說。是大前天晚上,我也露宿在這兒。那晚上一絲風也沒有,只有蚊子的叫聲風似地在帳子四面吹著。躺在床上光流汗,腦袋上面,是那麼大的,靜悄的星空。躺了一會,心倒靜了下來,便默默地背著《仲夏夜之夢》,那活潑的合唱,一面幻想著那些鬱金香圍著那朵黑牡丹在跳著中世紀的舞。忽然我聽見一個腳音悉悉地從沙鋪的小徑上走來,那麼輕輕地,踏在我的夢上面似地。我豎起身子來,那聲音便沒了。我疑心是在做夢。可是,下著細雨似地,悉!悉!一回兒那腳聲又來了!這回我聽出是一個女子的高跟兒鞋聲音。鬼!便睜著眼珠子瞧,只見木柵門那兒站著穿黑衣服的人,在黑兒裡邊。真的有鬼嗎?我剛伸手去拿電筒,便聽見呼的一聲,鮑勃,我的那只狼狗,躥了過去,直跳出柵門外面。接著便是一聲嚇極了的叫聲從空氣裡直透過來,是一個女子的尖嗓子。那穿黑衣服的人回過身去就跑,鮑勃直趕上去。我拿了電筒跳起來,趕出去,鮑勃已經撲了上去,把那人撲倒在地上啦,一點聲音也沒的。那當兒我真的給嚇了一跳——別給撲死了,不是玩的!急著趕出去,吆喝著鮑勃,走到前面,拿電筒一照——真給整個兒的怔住了。你猜躺在地上的是誰呢!一個衣服給撕破了幾塊的女子,在黑暗裡,大理石像似地,閉著眼珠子,長睫毛的影子遮著下眼皮,頭髮委在地上,鬢腳那兒還有朵白色的康納馨,臉上,身上,在那白肌肉上淌著紅的血,一隻手按著胸脯兒,血從手下淌出來——很可愛的一個姑娘呢!鮑勃還按著她,在嗓子裡嗚嗚著,沖著我搖尾巴。我趕走了鮑勃,把她抱起來時,她忽然睜開眼來,微地喘著氣道:『快把我抱進去吧!』那麼哀求著的樣子!……」

  「她究竟是誰呢。」

  「你別急,聽我講下去。到了裡邊,我讓她喝了點水,便問她:『你是誰?怎麼會鬧得這個模樣兒的?』她不回,就問我浴室在那兒。我告訴她在樓上,她便上去了。等了一個多鐘頭,她下來了,嘴裡銜著一支煙,穿了我的睡衣。洗去了血跡,蓬鬆著的鬢腳上插著朵康納馨,在嘴角插著朵笑的那姑娘簡直把我一下子就迷住了。她走到我前面,噴了口煙。道:

  「『為什麼養了那麼凶的一隻狼狗呢?』

  「『你究竟是誰呢?不說明白,我是不能留你住在這兒的。』

  「『你再不趕出來,我真要疑心自個兒是在非洲森林裡,要叫狼給吃了——』那麼地在我的問題圈四面劃著平行線。

  「『你究竟是誰呢?』逼著她劃一條切線。

  「『你瞧,這兒也給它抓破了!』忽然撇開睡衣來,把一個抓破了胸兜直抓到奶子上的一條傷痕放在我前面。窗外的星星一秒鐘裡邊就全數崩潰了下來,在我眼前放射著彗星的尾巴。我覺得自個兒是站在赤道線上。『給我塊繃紗吧!』

  「我便把自個兒的嘴當了繃紗。以後她就做了我的妻子。」

  「那麼你怎麼知道她是牡丹妖呢?」

  「第二天她跟我說的。每天早上一起來,她就去給那株黑牡丹灑水的……」

  我差一點笑了出來,可是猛的想起了下午按在嘴唇上的她的手指,我便忍住了笑。

  早上醒來時,在我旁邊的是一隻空了的帆布床,葡萄葉裡透下來的太陽光照得我一身的汗。抬起腦袋來。卻見黑牡丹坐在露臺上靜靜地抽著煙,臉上已經沒有了疲倦的樣子,給生活壓扁了的樣子。在早晨的太陽光裡正像聖五信裡說的,「亭亭地在葡萄架下笑著六月的風。」她的臉,在優逸的生活裡比一個月前豐腴多了。

  那麼地想著,一翻身,忽然從床上跌了下去。我爬起來時,她已經站在我旁邊:

  「昨晚上睡得好嗎?」

  「昨晚上聽聖五講牡丹妖的故事。」

  「真的嗎?」她笑著,拉著我的胳膊走到裡邊兒去。「做牡丹妖,比做人舒服多著咧。」

  「聖五呢?」

  「他每天早上出去散步的。我們先吃早飯吧,不用等他。」

  我到樓上洗了個澡,換了襯衣下來時,露臺上已經擺了張小方幾,上面擱了兩枚煎蛋,三片土司,一壺咖啡,在對面坐下了一朵黑牡丹。隔著那只咖啡壺,她那張軟得發膩的嘴唇裡吃著焦黃色的土司,吐著青色的,愉快的話:

  「那天晚上是一個舞客強拉我上麗娃栗妲村去玩,他拼命地請我喝混合酒,他唱著那些流行曲,挑著我喜歡的曲子叫音樂師吹,可是他是那麼個討厭的中年人,他是把我當洋娃娃的……等他送我回去,故意把車繞著中山路走,在哥侖比亞路忽然停了下來的時候,看了他眼珠子裡的火光,我便明白了。我開了車門就逃下來;他拉住我的衣襟,一下子就撕破了。我跑著,穿著田野,從草莽中跳過去,從灌木叢裡鑽過去,衣服全撕破了,皮肉也擦破了,我不敢喊,怕他追了來。把氣力跑完了的時候,便跑到了這兒,在那沙鋪的小路上——」

  「以後就碰到了聖五?」

  「對啦!」

  「可是怎麼會變了牡丹妖的?」

  「我愛上了這屋子,這地方,這靜,聖五又是個隱士風的紳士;我又是那麼疲倦,聖五硬要問我是誰,我便說是黑牡丹妖,他就信了。如果說是舞娘。他不會信我的,也會把我當洋娃娃的。我什麼都不問,只要能休息一下,我是到這兒休息來的。這三天,我已經加了半磅咧。」便明朗地笑起來。

  猛的生了急性消化不良症,吃下去的土司和煎蛋全沉澱在胃囊裡了。我覺得壓在她身上的生活的重量也加到我脊樑上面來啦,世界上少了一個被生活壓扁了的人咧。

  下午,我走的時候,她跟我說:

  「每個星期尾全消磨到這兒來吧。我永遠替你在這兒預備了一個舒適的床鋪,豐盛的早飯,載滿了談笑的一隻露臺,和一顆歡迎的心呀。」

  (嘴唇上的胭脂直透過襯衫印到我皮膚裡面——我的心臟也該染紅了。)

  幸福的人啊!

  生活瑣碎到像螞蟻。

  一隻只的螞蟻號碼3字似的排列著。

  有啊!有啊!

  有333333333333……沒結沒完的四面八方地向我爬來,趕不開,跑不掉的。

  壓扁了!真的給壓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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