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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狐步舞(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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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藍的黃昏籠罩著全場,一隻saxophone正伸長了脖子,張著大嘴,嗚嗚地沖著他們嚷。當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飄動的裙子,飄動的袍角,精緻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鬆的頭髮和男子的臉。男子的襯衫的白領和女子的笑臉。伸著的胳膊,翡翠墜子拖到肩上。整齊的圓桌子的隊伍,椅子卻是零亂的。暗角上站著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氣味,煙味……獨身者坐在角隅裡拿黑咖啡刺激著自家兒的神經。 舞著:華爾滋的旋律繞著他們的腿,他們的腳站在華爾滋旋律上飄飄地,飄飄地。 兒子湊在母親的耳朵旁說:「有許多話是一定要跳著華爾滋才能說的,你是頂好的華爾滋的舞侶——可是,蓉珠,我愛你呢!」 覺得在輕輕地吻著鬢腳,母親躲在兒子的懷裡,低低的笑。 一個冒充法國紳士的比利時珠寶掮客,湊在電影明星殷芙蓉的耳朵旁說:「你嘴上的笑是會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愛你呢!」 覺得輕輕地在吻著鬢腳,便躲在懷裡低低地笑,忽然看見手指上多了一隻鑽戒。 珠寶掮客看見了劉顏蓉珠,在殷芙蓉的肩上跟她點了點腦袋,笑了一笑。小德回過身來瞧見了殷芙蓉也gigolo地把眉毛揚了一下。 舞著華爾滋的旋律繞著他們的腿,他們的腳踐在華爾滋上面,飄飄地,飄飄地。 珠寶掮客湊在劉顏蓉珠的耳朵旁,悄悄的說:「你嘴上的笑是會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愛你呢!」 覺得輕輕地在吻著鬢腳,便躲在懷裡低低地笑,把唇上的胭脂印到白襯衫上面。 小德湊在殷芙蓉的耳朵旁,悄悄的說:「有許多話是一定要跳著華爾滋才能說的,你是頂好的華爾滋的舞侶——可是,芙蓉,我愛你呢!」 覺得在輕輕地吻著鬢腳,便躲在懷裡,低低地笑。 獨身者坐在角隅裡拿黑咖啡刺激著自家兒的神經。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氣味,煙味……暗角上站著白衣侍者。椅子是淩亂的,可是整齊的圓桌子的隊伍。翡翠墜子拖到肩上,伸著的胳膊。女子的笑臉和男子的襯衫的白領。男子的臉和蓬鬆的頭髮。精緻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飄蕩的袍角,飄蕩的裙子,當中是一片光滑的地板。嗚嗚地沖著人家嚷,那只saxophone伸長了脖子,張著大嘴。蔚藍的黃昏籠罩著全場。 推開了玻璃門,這纖弱的幻景就打破了。跑下扶梯,兩溜黃包車停在街旁,拉車的分班站著:中間留了一道門燈光照著的路,爭著「Ricksha?」奧斯汀孩車,愛山克水,福特,別克跑車,別克小九,八汽缸,六汽缸……大月亮紅著臉蹣跚地走上跑馬廳的大草原上來了。街角賣《大美晚報》的用賣大餅油條的嗓子嚷: 「Evening Post!」 電車當當地駛進佈滿了大減價的廣告旗和招牌的危險地帶去。腳踏車擠在電車的旁邊瞧著也可憐。坐在黃包車上的水兵擠箍著醉眼,瞧准了拉車的屁股踹了一腳便哈哈地笑了。紅的交通燈,綠的交通燈,交通燈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通燈一閃,便湧著人的潮,車的潮。這許多人,全像沒了腦袋的蒼蠅似的!一個fashion model穿了她鋪子裡的衣服來冒充貴婦人。電梯用十五秒鐘一次的速度,把人貨物似地拋到屋頂花園去。女秘書站在綢緞鋪的櫥窗外面瞧著全絲面的法國crepé,想起了經理的刮得刀痕蒼然的嘴上的笑勁兒。主義者和黨人挾了一大包傳單踱過去,心裡想,如果給抓住了便在這裡演說一番。藍眼珠的姑娘穿了窄裙,黑眼珠的姑娘穿了長旗袍兒,腿股間有相同的媚態。 街旁,一片空地裡,豎起了金字塔似的高木架,粗壯的木腿插在泥裡,頂上裝了盞弧燈,倒照下來,照到底下每一條橫木板上的人。這些人吆喝著:「噯噯呀!」幾百丈高的木架頂上的木樁直墜下來,碰!把三抱粗的大木柱撞到泥裡去。四角上全裝著弧燈,強烈的光探照著這片空地。空地裡:橫一道豎一道的溝,鋼骨,瓦礫堆。人扛著大木柱在溝裡走,拖著悠長的影子。在前面的腳一滑,摔倒了,木柱壓到脊樑上。脊樑斷了,嘴裡哇的一口血……弧燈……碰!木樁順著木架又溜了上去……光著身子在煤屑路滾銅子的孩子……大木架頂上的弧燈在夜空裡像月亮……撿煤渣的媳婦……月亮有兩個……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沒有了。 死屍給搬了開去。空地裡:橫一道豎一道的溝,鋼骨,瓦礫,還有一堆他的血。在血上,鋪上了士敏土,造起了鋼骨,新的飯店造起來了!新的舞場造起來了!新的旅館造起來了!把他的力氣,把他的血,把他的生命壓在底下,正和別的旅館一樣地,和劉有德先生剛在跨進去的華東飯店一樣地。 華東飯店裡—— 二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 三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 四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 電梯把他吐在四樓,劉有德先生哼著《四郎探母》踏進了一間響著骨牌聲的房間,點上了茄立克,寫了張局票,不一回,他也坐到桌旁,把一張中風,用熟練的手法,怕碰傷了它似地抓了進,一面卻:「怎麼一張好的也抓不進來,」一副老抹牌的臉,一面卻細心地聽著因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做沙利文麵包的寶月老八的話:「對不起,劉大少,還得出條子,等回兒抹完了牌請過來坐。」 「到我們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只瞧得見黑眼珠子的石灰臉,躲在建築物的陰影裡,向來往的人喊著,拍賣行的夥計似地;老鴇尾巴似的拖在後邊兒。 「到我們家坐坐去哪!」那張癟嘴說著,故意去碰在一個扁臉身上。扁臉笑,瞧了一瞧,指著自家兒的鼻子,探著腦袋:「好寡老,碰大爺?」 「年紀輕輕,朋友要緊!」癟嘴也笑。 「想不到我這印度小白臉兒今兒倒也給人家瞧上咧,」手往她臉上一抹,又走了。 旁邊一個長頭髮不刮鬍鬚的作家正在瞧著好笑,心裡想到了一個題目:第二回巡禮——都市黑暗面檢閱sonata;忽然瞧見那癟嘴的眼光掃到自家兒臉上來了,馬上就慌慌張張的往前跑。 石灰臉躲在陰影裡,老鴇尾巴似地拖在後邊兒——躲在陰影裡的石灰臉,石灰臉,石灰臉…… (作家心裡想:) 第一回巡禮賭場第二回巡禮街頭娼妓第三回巡禮舞場第四回巡禮再說《東方雜誌》、《小說月報》、《文藝月刊》第一句就寫大馬路北京路野雞交易所……不行——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一看是個老婆兒裝著苦臉,抬起腦袋望著他。 「幹嗎?」 「請您給我看封信。」 「信在哪兒?」 「請您跟我到家裡去拿,就在這胡同裡邊。」 便跟著走。 中國的悲劇這裡邊一定有小說資料一九三一年是我的年代了《東方小說》《北斗》每月一篇單行本日譯本俄譯本各國譯本都出版諾貝爾獎金又偉大又發財…… 拐進了一條小胡同,暗得什麼都看不見。 「你家在哪兒?」 「就在這兒,不遠兒,先生。請您看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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