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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了條胳膊的人(6)


  那巡捕開了門讓他進去,叫他等一回兒。他暗地裡叫了聲天,覺得腿也跑乏了,胳膊也抱酸了,便靠在牆上歇著。不一回兒那巡捕走了出來,問他道:

  「你姓什麼?」

  「姓林。」

  「翠娟說他沒丈夫的。」

  「我就是他的丈夫嘛!」

  「你弄錯人了。這裡的翠娟沒有丈夫的。走吧!」

  他只得跑了出來,站在路上。他等著,他想等她出來。

  「爹,媽呀!」孩子的聲音像蚊子的那麼細。

  「別哭,媽就來的。」

  直等到天晚,他走了回去。沒吃飯,望著孩子發愁。孩子不會哭了。他踱著,踱到半晚上,孩子眼皮一闔。

  「寶貝!寶貝!」

  孩子不作聲,也不動。

  他再叫了聲兒:「寶貝!」

  孩子不作聲,也不動。

  他一聲兒不言語,抱著孩子,踱到那邊兒看見褪了漆的門,踱到這邊兒,看到紙糊的格子窗,窗外靜悄悄的。

  他一聲兒不言語,抱著孩子,踱到那邊兒,看見褪了漆的門,門裡邊那間屋子從天窗那兒漏下一塊模模糊糊的光來,踱到這邊兒,看到那紙糊的格子窗,窗前的地板上也有了一扇格子窗。

  猛的,他坐到床上,放了孩子,用他那條又酸又麻的胳臂托著腦袋,揪著頭髮,哭了。

  他盡坐在那兒,泥塑的似的。傍晚兒,他把孩子裝蒲包裡邊,拎了出去。回來時走過那家綢緞鋪子,那家餑餑鋪子,那家老虎灶,拐彎,進了胡同,第一家,第二家……胡同裡有人打牌,有人滾銅子……第八家,門上鬥一大的財字,第九家,格子窗破了窟窿,跨到自家兒家裡——空的,只有他一個人。門也不帶上,又跑去了。

  半晚上,他回來啦,紅著眼珠子,扶著牆,嘔著,摸到自家兒門口,推開門跨進去,絆在門檻上,一交跌下去,就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嘴犄角兒噴著沫,嘴啃在地上,臭的香的全吐了出來,便打起鼾來啦。

  第 五 節

  接連著好幾天,喝得那麼稀醉的回來。第二天早上醒回來,不是躺在地上,就是爬在床鋪底下。臉上涎子混著塵土,又髒又瘦。家也亂得不像了。到處都是嘔出來的東西,也不打掃;被窩裡邊真腥氣。白天也睡在那兒,一醒,望著那只孩子抱過的桌腳,想:

  「這回我可完了。」

  有時,他醒回來,會看見一隻黑貓躲在桌下吃他吐出來的東西,見他一動,它就嗚的縮到角裡望著他。也沒人來瞧他,他什麼也不想,一醒就撿了件衣服去買酒吃。

  「活著有什麼意思呀!哈哈!」

  仰著脖子,一杯。

  「活著有什麼意思呀!哈哈!」

  仰著脖子,又是一杯。一杯,兩杯,三杯……慢慢兒的眼前的人就搖晃起來了,便站起來,把荷包裡的錢全給了跑堂兒的,也不唱戲,也不哭,也不笑,也不說話,只跌著跑著的回家去。第二天睜開眼來,摸一下腦袋,有血,腦袋摔破了,腰也摔疼了。

  有一次,他也不知道是白天是晚上,睜開眼來,好像瞧見翠娟站在床前,桌上還擱著只面盆,自家兒臉上很光滑,像剛洗過臉似的。翠娟像胖了些,大聲兒跟他說:

  「你怎麼弄得這個模樣兒了?」

  他唔了一聲。

  「孩子呢?」

  他又唔了一聲。

  「孩子,阿炳在哪兒?」

  「阿炳?」他睜開眼來,想了想。「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

  「好像是死了。」

  閉上眼又睡啦。再醒回來時,翠娟不見了,屋子裡還是他一個人,也記不清剛才是夢還是什麼。他只記得翠娟像胖了些。

  「翠娟胖了些咧。」他心裡樂。

  被窩裡的腥氣直撲,地上積了許多塵土,嘔出來的東西發硬了,許多蒼蠅爬在上面。便想起了從前的家,瞧見他吐了嘴裡咬著的電車票走回家來,阿炳抱著桌子腳在那兒玩……誰害他的?誰害得他到這步田地的?他咬緊著牙想,他聽見廠長在他耳旁說:

  「這裡不能用你。」

  他又記起了自家兒給人家攆出來。

  「死是死定了,可是這口氣非得出呵!」

  他盡想著。

  第二天他揣著把刀子,往廠裡走去,他沒錢坐電車。他沒喝醉,人很清楚,咬著牙,人是和從前不大相同了,只三個月,他像過了三十年,臉上起了皺紋,眼望著前面,走著。到了廠門口,老遠的就望見一輛病車在那兒。走近了,只見一個小子,腿斷了,光喘氣,血淌得一身。許多人圍著瞧,他也挨了進去。

  斷了胳膊,斷了腿的不只他一個呢!

  隔著垛牆,就聽得裡邊的機器響。他想跑到裡邊去瞧一下。那雪亮的鋼刀,還是從前那麼的一刀刀砍下來。地上一大堆血,還有五六個人在那兒看,全是挨砍的臉。他們都不認識他了。他知道他自家兒變得厲害,也不跟他們招呼。他看著這許多肮髒的人,肮髒的臉。他瞧見他們一個個的給抬了出去,淌著血。他又看見他們的媳婦跑了,孩子死了。他又聽見這句話:

  「這裡不能用你。」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磚廠,多少工人;這些人都是挨砍的,都得聽到這句話的。給砍了的不只他一個,講這話的不只一個廠長。紮死了一個有嗎用呢?還有人會來代他的。

  一句話也不說,他跑出了廠門。他走著走著。他想著想著。他預備回去洗個臉把屋子打掃一下。他不想死了。

  走過餑餑鋪子那兒,鐵構當的一聲兒,他第一次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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