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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墓(2)


  四

  每天坐在大理石上,和她一同地,聽著那寂寂的落花,靠著墓碑。說她不愛說話的人是錯了,一講到母親,那張契默的嘴裡,就結結巴巴地泛溢著活潑的話。就是緘默的時候,她的眼珠子也會說著神秘的話,只有我聽得懂的話。她有近代人的敏感,她的眼珠子是情緒的寒暑表,從那兒我可以推測氣壓和心理的晴雨。

  姑娘們應當放在適宜的背景裡,要是玲姑娘存在在直線的建築物裡邊,存在在銀紅的,黑和白配合著的強烈顏色的衣服裡邊,存在在爵士樂和neon light裡邊,她會喪失她那種結著淡淡的哀愁的風姿的。她那蹙著的眉尖適宜於垂直在地上的白大理石的墓碑,常青樹的行列,枯花的淒涼味。她那明媚的語調和夢似的微笑卻適宜于廣大的田野,晴朗的天氣,而她那蒙著霧似的視線老是望著遼遠的故鄉和孤寂的母親的。

  有時便伴著她在田園間漫步著,聽著在她的鞋跟下揚起的戀的悄語。把母親做中心點,往外,一圈圈地劃著談話資料的圓。

  「我頂喜歡古舊的鄉村的空氣。」

  「你喜歡騎馬嗎?騎了馬在田野中跑著,是年輕人的事。」

  「母親是死在西湖療養院的,一個五月的晚上。肺結核是她的遺產;有了這遺產,我對於運動便是絕緣體了。」說到肺結核,她的臉是神經衰弱病患者的。

  為了她的健康,我憂鬱著。「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葬在紫丁香塚裡,彈著mandolin,唱著蕭邦的流浪曲,伴著她,像現在伴著母親那麼地。」——這麼地想著。

  戀著一位害肺病的姑娘,猛的有一天知道了她會給肺結核菌當作食料的,真是痛苦的事啊。可是痛苦有嗎用呢?

  「那麼,你幹嗎不住到香港去哪?那兒不是很好的療養院嗎?南方的太陽會醫好你的。」我真希望把她放在暖房裡花似的培養著哪……小心地在快枯了的花朵上灑著水——做園丁是快樂的。我要用紫色的薄綢包著她,蓋著那盛開著的花蕊,成天地守在那兒,不讓蜜蜂飛近來。

  「是的,我愛香港。從我們家的窗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在細雨裡蛇似地蜿蜒著維多利亞市的道路。我愛那種淡淡的哀愁。可是父親獨自個兒在上海寂寞,便來伴他;我是很愛他的。」

  走進了一條小徑,兩邊是矮樹紮成的籬子。從樹枝的底下穿過去,地上有從樹葉的空隙裡漏下來的太陽光,螞蚱似的爬在蔓草上;蔓草老纏住她的鞋跟,一纏住了,便輕輕地頓著腳,蹙著眉尖說:

  「討厭的……」

  那條幽靜的小徑是很長的,前面從矮籬裡邊往外伸著蒼鬱的夏天的灌木的胳臂,那迷離的葉和花遮住了去路,地上堆滿著落花,風呂草在腳下怨恨著。俯著身子走過去,悉悉地,踐著混了花瓣的鬆土。猛的矮籬旁伸出枝薔薇來,枝上的刺鉤住了她的頭髮,我上去幫著她摘那些刺,她歪著腦袋瞧。這麼一來,我便忘了給薔薇刺出血來的手指啦。

  走出了那條小徑。啊,瞧哪!那麼一大片麥田,沒一座屋子,沒一個人!那邊兒是一個池塘,我們便跑到那兒坐下了。是傍晚時分,那麼大的血色的太陽在天的那邊兒,站在麥穗的頂上,藍的天,一大塊一大塊的紅雲,紫色的暮藹罩住了遠方的麥田。水面上有柳樹的影子,我們的影子,那麼清晰的黑暗。她輕輕地喘著氣,散亂的頭髮,桃紅的腮幫兒——可是肺病的徵象哪!我憂鬱著。

  「廣大的田野!」

  「藍的天!」

  「那太陽,黃昏時的太陽!」

  「還有——」還有什麼呢?還有她啊;她正是黃昏時的太陽!可是我沒講出來。為什麼不說呢?說「姑娘,我戀著你。」可是我膽怯。只輕輕地「可愛的季節啊!」這麼歎息著。

  「瞧哪!」她伸出腳來,透明的,淺灰的絲襪子上面爬滿了毛蟲似的草實。

  「我……我怎麼說呢?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從前有一位姑娘,她是像花那麼可愛的,是的,像丁香花。有一癡心的年輕人戀著她,可是她不知道。那年輕人天天在她身旁,可是他卻是孤獨的,憂鬱的。那姑娘是不十分康健的,他為她掛慮著。他是那麼地戀著她,只要瞧見了她便覺得幸福。他不敢請求什麼,也不敢希冀什麼,只要她知道他的戀,他便會滿意的。可是那姑娘卻不知道;不知道他每晚上低低地哭泣著……」

  「可是那姑娘是誰哪?」

  「那姑娘……那姑娘?是一位紫丁香似的姑娘……是的,不知在那本書上看來的一個故事罷咧。」

  「可愛的故事哪。借給我那本書吧。」

  「我忘了這本書的名字,多咱找到了便帶給你。就是找不到,我可以講給你聽的。」

  「可愛的故事哪!可是,瞧哪,在那邊兒,那邊是我的故鄉啊!」蒙著霧似的眼珠子望著天邊,嘴犄角兒上掛著夢似的笑。

  我的戀,沒誰知道的戀,沉默的戀,埋在我年輕的心底。

  「如果母親還活著的話,她會知道的;我會告訴她的。我要跪在她前面,讓她撫著我的頭髮,告訴她,她兒子隱秘的戀。母親啊!」我也望著天邊,嘴犄角兒上掛著寂寞的笑,睜著憂鬱的眼。

  五

  在課堂前的石階上坐著,從懷裡掏出母親照片來悄悄地跟她說。

  「母親,爹愛著你的時候兒是怎麼跟你說的呢?他也講個美麗的,暗示的故事給你聽的嗎?他也是像我那麼膽怯的嗎?母親,你為什麼要生一個膽怯的兒子哪?」

  母親笑著說:「淘氣的孩子。沉默地戀著不也很好嗎?」

  我悄悄地哭了。深夜裡跑到這兒來幹嗎呢?夜風是冷的,夜是默靜而溫柔的;在幸福和憂鬱雙重壓力下,孩子的心是脆弱的。

  彈著mandolin,低低地唱著,靠在墓碑上:

  我的生命有一個秘密,

  一個青春的戀。

  可是我戀著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戀,

  我也只得沉默。

  天天在她身邊,我是幸福的,

  可是依舊是孤獨的;

  她不會知道一顆痛苦的孩子的心,

  我也只得沉默。

  她聽著這充滿著「她」的歌時。

  她會說:「她是誰呢?」

  直到年華度盡在塵土,我不會向她明說我的戀,

  我是只得沉默!

  我低下了腦袋,默默地。玲姑娘坐在前面:

  「瞧哪,像憂鬱詩人萊諾的手杖哪,你的臉!」

  「告訴你吧,我的秘密……」可是我永遠不會告訴她真話的。「我想起了母親呢!」

  便又默著了。我們是時常靜靜地坐著的。我不願意她講話,瞧了她會說話的嘴我是痛苦的。有了嘴不能說自家兒的秘密,不是痛苦的啞子嗎?我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我那時不明說;我又不是不會說話的人。可是把這麼在天真的年齡上的純潔的姑娘當作戀的對象,真是犯罪的行為呢。她是應該瑪利亞似地供奉著的,用殉教者的熱誠,每晚上為她的康健祈禱著。再說,她講多了話就喘氣,這對於她的康健有妨礙。我情願讓她默著。她默著時,她的發,她的閉著的嘴,她的精緻的鞋跟會說著比說話時更有意思的悄語,一種新鮮的,得用第六覺去諦聽的言語。

  那天回去的路上,塵土裡有一朵殘了的紫丁香。給人家踐過的。她拾了起來裹在白手帕裡邊,塞在我的口袋裡。

  「我家裡有許多這麼的小紫花呢,古董似的藏著,有三年前的,幹得像紙花似的。多咱到我家裡來瞧瞧吧。我有媽的照片和我小時候到現在的照片;還有貴重的糖果,青色的書房。」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把那天的日記抄在下面:

  五月二十八日

  我不想到爹那兒去,也不想上母親那兒去。早上朋友們約我上麗娃栗妲搖船去;他們說那邊兒有柳樹,有花,有快樂的人們,在蘇州河裡邊搖船是江南人的專利權。我拒絕了。他們說我近來變了。是的,我變了,我喜歡孤獨。我時常獨自個兒在校外走著,思量著。我時常有失眠的晚上,可是誰知道我怎麼會變的?誰知道我在戀著一位孤寂的姑娘!母親知道的,可是她不會告訴別人的。我自家兒也知道,可是我告訴誰呢?

  今兒玲姑娘在家裡伴父親。我成天地坐在一條小河旁的樹影下,啞巴似的,什麼事也不做,戴了頂闊邊草帽。夏天慢慢兒的走來了,從那邊田野裡,從布穀鳥的叫聲裡。河邊的草像半年沒修發的人的胡髭。田岸上走著光了上半身的老實的農夫。天上沒一丁點雲。大路上,趁假日到郊外來騎馬的人們;他們的白帆布馬褲在馬背上閃爍著,我是寂寞的。

  晚上,我把春天的衣服放到箱子裡,不預備再穿了。

  明兒是玲的生日,我要到她家裡去。送她些什麼禮呢?我要送她一冊戴望舒先生的詩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顆痛苦著的心。

  今晚上我會失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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