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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布(4)


  這一下大家都罵開啦,把人家的祖宗也罵上了。雨一陣急似一陣也不覺得。末了那押車的道:「你也不用嘴裡強,有本領的儘管再把油布披在身上,我就佩服你。」

  他先不答話,拿來就披在身上:「有什麼大不了!」

  「瞧你披到店裡!」

  他哼哼了又擔心他真的去報告,便一路咒了去:「王八生的才去報告。去報告的是孫子!」

  直咒到店裡,還沒到就拿下來蓋在貨上。那夥計冷笑了一下。他又罵:「老子入你娘!」那夥計也不給回,到了店裡,見了掌櫃的就說:「你瞧今兒雨並不大,木箱又濕了。」

  「你怎麼管的?叫你押車,你在押什麼呀!」

  阿川心裡好笑。

  「押車!說了幾句話就讓人家把祖宗也給罵上了。」

  「誰罵你?」

  他望著阿川道:「你問他。」

  掌櫃的回過身子來望阿川。阿川急了,跑過去手直戳到他臉上道:「問我什麼呀?你說!你說!」

  「剛才罵我的不是你嗎?把油布蒙在身上的不是你嗎?」又指著他向掌櫃的道:「你問他!剛才他把油布蒙在身上,我說了幾句,他跳起來就罵,還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阿川連忙岔進去道:「你別冤枉人!誰把油布披在身上!」對掌櫃的:「你問他們,究竟是誰冤枉誰。」把他的夥伴全扯了過來。

  掌櫃的向著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阿川急得只望著他們,又不敢做鬼臉。

  「他們一出廠門就鬥嘴,直鬥到這兒,我們也不知道是怎回事兒。」

  「他把油布披在身上沒有?」

  「沒有,我們沒瞧見他披在身上。」

  那押車的跳了起來:「說謊!你們別偏心,老天在上面。」

  「真的沒披在身上?」

  「真的沒瞧見他披在身上。」

  「那麼木箱怎麼會沾濕的?」

  「我們在前面拉不能知道,您先生問他就明白,他是跟在後邊兒押車的。」

  這麼一來,押車的還能說什麼話呢?他氣得光咒人:「良心別放偏了,天雷打的!」

  掌櫃的瞧了他們一會兒,不信似的。「去吧!」又加了一句:「留神給碰到就是了。現在捉不到把柄,由你們賴。」

  走了出來,阿川樂得做鬼臉,撇著嘴望那押車的。押車的嘴裡咕噥著,也不說話。大家對阿川說道:「怎麼請請我們呢?沒我們,瞧你不——哼!」

  「放心,今晚上白乾兒算我的。」接著就大聲兒的說道:「嘻,拍馬?拍在馬腿上!老子明兒還拿來披在身上,瞧你怎麼著!」

  到了明天,阿川走到靜安寺就把油布披在身上。天很陰沉,那邊兒卻透著黃色,像要冒出太陽來的模樣兒。很細很細的雨下著,不容易看見。地上是濕的,可是來往的人全不帶傘。米粉似的雨點飄著,飄到臉上又涼快又舒服,也不沾濕褂子。就是沾在褂子上面,也像一拍就能拍掉似的。押車的在後邊兒盡說:「是好漢回頭別賴!」阿川光冷笑。

  再走了一段,天猛的暗下來啦。暗得真快,只一會兒就暗得像傍晚兒啦。路上的人全跑著,急急忙忙的。再下去,只見鋪子的前面站滿了一堆堆的人,黃包車全扯上了篷。來往的電車上全擠滿了。在路上走的只有穿了雨衣的和拿了傘的。

  「怕要下雷雨呢!」

  剛說出了這一句話。只見正在他們旁邊兒走著的幾個穿短褂子的,猛的飛快的跑到街道上去,撞在一個彎著腰在脫鞋的身上。接著便一陣大雨來啦。路上靜靜的不見了來往的人,溝裡馬上咯咯的流起水來。不一會兒柏油路全濕了。汽車嘶的過去,水便濺起來。阿川把油布一拖,蒙到腦袋上面,望著躲在屋簷下的人們。夥伴們全縮著脖子,脊樑蓋兒動著。褂子貼在上面,筋力顯了出來。他使勁拉,一個勁兒吆喝著:

  「拉哇!」

  「別高興,留神碰著廠長!」

  「屁!你氣不過不是?」他笑,望著地上的水裡自家兒的影子,大得不像人。雨打在他脊樑蓋兒上面,可是那塊油布像座小屋子似的遮著他。他是幹的。腳踐在水裡倒有點兒冷了。他心裡邊想:多咱再買雙套鞋呢!正想得高興,忽然覺那塌車重了,一瞧卻見夥伴們都站住了,廠長站在前面,那麼個胖個子攔住了他們,還是那麼的水,打帽檐那兒直往他大肚子上面掛。他怔住了。廠長要把他吞下去似的喝道:

  「混蛋!為什麼把油布披在身上?」

  「報告廠長,因為下雨才……」

  「因為下雨才披在身上不是?你倒尊貴,不像做活的人……」

  「報告廠長,我身子太弱,吐過血的,淋了雨怕老病發作。」

  「你怕老病發作,就不怕我的貨物黴壞嗎?」

  「可是,搪瓷不會發黴的。」

  「混蛋,多什麼嘴!搪瓷不會發黴,裝貨的木箱也不怕雨不成?還不把我的油布拿下來!」

  廠長站在那兒,又胖又大的,兩隻手放在口裝裡,望著他。阿川站在那前面顯得多瘦小,委屈地拿下了那塊油布,蓋在木箱上面,雨馬上打在頭髮上,臉上,褂子上。他拉著麻繩,一聲兒不言語的拉動了塌車,招呼著夥伴們:

  「喂,走吧。」

  他黃著臉走著,走著,直走到店裡,沒講一句話。押車的跟在後邊兒冷笑,他也不理會,只是咳嗽著。

  「阿川,你又傷風了!」不是開玩笑,這回是可憐他的聲氣。

  他笑了笑,還是不說話。

  晚上,坐在一塊兒說閒話兒時,阿川猛的咳了起來,咳得真厲害,捧了胸脯的直跳起來,像要把五臟六腑全咳出來似的。

  好半天,咳出了一口痰,痰裡有一小半血絲,又濃又膩的,顏色挺鮮豔的。他心灰了一半,坐在那兒喘著氣,臉白了。大家全靜靜地望著那口痰。

  「阿川,去睡吧。」

  他睡到床上,沒睡著,只幹躺在那兒。

  「連一個木箱還不如呢!」歎了口氣,又咳起來啦,咳了一晚上,全是痰裡帶血。第二天便回去了,往後就沒來過。

  可是他的夥伴們是不會忘了他的,這麼個瘦個子,又生得矮,還像是個孩子似的;黃臉蛋,瞧上去沒點兒血色,也沒胡髭,頭髮也很稀薄的,稱一稱怕只三斤重。

  想起了阿川,便想起了廠長的胖臉,這副臉,在許多地方向著他們的夥伴罵:

  「混蛋,為什麼把我的油布披在身上?」

  「阿川也許早就死了!」

  抬起腦袋來望天。

  雨是下著,下著,盡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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