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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海上的人們(2)


  陳海蜇一條腿踐在凳上,一口氣兒喝了半杯,往桌上噔的一拳。「蔡老闆!他媽的,多咱老子不割下他的大腦袋來當酒杯!誰擱得住受那份兒罪!半年不開倉了,米店不賒帳了,連小白菜也扯扯捏捏的了。操他媽的,簡直要咱們的命咧。老馬,你說呀,誰又活得了?咱們燒鹽的,曬鹽的先不提,你們捉魚的活得了嗎?你瞧,你瞧這遭兒死了二三百人,扔下一大嘟嚕小媳婦子,小兔崽子,老婆子,老頭子,大腦袋他媽的出過半個子兒沒有?」他一回頭在王老兒肩上打了一下;王老兒往後一坐,差點兒往後跌了個毛兒跟頭。「就說你們莊稼人吧。你們活得了嗎?那媽的邵曉村,鬧什麼沙田捐呀,雞巴捐呀,就差睡姑娘,生兒子沒要捐——他媽的,反正是要咱們的命罷咧。」

  「可不是?咱們小百姓准得餓死咧。這年頭兒!我也活了六十多年了,就沒碰見過這種年頭兒!狗急跳牆,人急造反,我老頭兒也想造反咧。」王老兒也拍了下桌子,氣虎虎的,那神兒怪可笑的。

  誰又不想造反呀?真是的。

  「再這麼過一個月,大夥兒再不造反,他媽的,我就獨自個兒幹!老子不希罕這條命!」你瞧那神兒!說著玩兒的呢!真會一下子造起反來的?

  「別說廢話啦,明兒晚上的事兒怎麼了?」黃泥螺問他道。

  「成!有四十多人——喂,老馬,你幹不幹?」

  我明白准是運私鹽到縣裡去。

  「是帶『私窩兒』上縣裡去嗎?」

  「對!」

  「幹!殺人放火我都幹!我有什麼不幹的!」我把酒杯往桌上一砸,說道:「明兒要再碰著『灰葉子』,他媽的,咱們就拼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反正是活不了!」

  你明白的,灰葉子就是緝私營。他媽的,大腦袋那狗入的,這兒故意按著公倉不開,又不許人家運「私窩兒」,怪不得縣裡的鹽賣這麼貴。那囚攮的只知道獨自個兒發財,就不管人家。

  我喝得舌頭硬撅撅的才跑出來;陳海蜇還在那兒跟小白菜胡鬧,一定要賒她的窟窿。

  「山歌要唱偷私情,
  喝酒要喝紹興陳,
  摸奶要摸十八九歲牡丹奶,
  親嘴要親彎眉細睛紅嘴唇。
  紅嘴唇來白挈腮,
  又貪花色又貪財;
  貪財那有貪花好?
  野花香來夜夜開!」

  我嘴裡邊兒這麼哼著往窯子那兒跑。剛拐彎跑進那條太平胡同,只見前面有個穿西裝的小子。我是想到小金花家去的,他媽的,誰知道那小子也在那兒停住了,側過身來敲門。他媽的,果然是邵曉村——我早知道除了邵曉村那傢伙,就沒人穿西裝的。他敲開了門進去了。一回兒門呀的又開啦,出來了大餅張。他嘴裡咕嚷往胡同的那邊兒走去,也沒瞧見我。好小子,給攆出來了!我不高興到別家去,一回身就走。我可真有點兒喝多了酒,眼珠子也有點兒濛濛糊糊的瞧著前面一棵樹,還當是邵曉村了——媽的,你瞧,那傢伙嘴上養著一朵小胡髭,架著眼鏡兒,一張瘦臉瓜子,兩隻烏眼珠子在眼鏡兒後邊兒直沖著我嗗㖨嗗㖨的轉。滾你媽的!我一刀子紮去,正紮在他臉上。他嚷也不嚷聲兒。我的刀子雪亮的在黑兒裡邊兒哆嗦,那裡有什麼邵曉村呀!

  我拔了刀子沿著海灘往家走。大月亮正在腦袋上面,照在海上直照幾裡遠。遠遠兒的有幾隻刁船在那兒,桅杆就像是個高個兒的瘦子,瘦影子在水面一晃一晃的像蛇。浪花兒盡往沙上冒,嘩嘩的吐白沫兒。月亮在我的後邊兒,影子在我的前面;月亮跟著我,我跟著影子——嘻,媽的,你瞧她老比我快一步兒!一拐彎,我轉到山根那邊兒,只見一個影子一閃,咚的一聲兒。是誰跳了海啦!多半是死了兒子的老婆兒。我一扔褂子,一聳身往漩渦那兒鑽去。我抓住了那傢伙的發兒,扯了上來。是翠鳳兒!我讓她平躺在沙灘上面;她的衣服全濕透了,平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我往她身上一陣按,她那軟軟兒的身子——我按著按著,她給我按得胸脯兒一高一低的,氣越喘越急,腮幫兒也紅啦,我自家兒可按得心裡邊兒有點兒糊糊塗塗的啦。還好沒喝多水,她哇的一聲兒醒過來了。她坐起身來,望瞭望我,哭起來啦,哭得抽抽咽咽的。她媽的,你哭你的,可教我怎麼著呀?陪著你哭不成?我站在一旁愣磕磕的瞧她哭。她媽的,一個濕身子,衣服全貼在身上——我有點兒愛她呢!我本來是愛她的,嫁了老蔣,才不好意思再愛她了。老蔣,那傢伙,把個花朵兒似的媳婦扔在家裡,自家兒到龍王宮裡去樂他的!我真捨不得讓她哭,可是也沒法兒。她哭了一回兒,站起來,一邊哭,一邊走,把我扔在那兒。我跟了上去。

  「翠鳳兒,我送你回家吧?」

  她不做聲,我也不言語,陪著她往回裡走。那道兒真遠,走了半天還沒走了一半。她哭著哭著也不哭了。我傍著她走,越走越愛她,越走心裡邊兒越糊塗。

  「月子彎彎照九州,
  我陪著你在山道兒上走;
  看到你胸前奶子兀兀抖,
  我馬兒不由心難收……」

  我瞧了瞧她。她低下腦袋笑。

  「誰教你救我的呀?我自家願意死,幹你嗎事!」

  「鮮花兒掉在水裡,我怎麼捨得……」

  「呸!」她忍著半截哭勁兒啐我道。

  「翠鳳兒,你的衫子全濕透了,你瞧!」我往她胸脯兒上按。

  「呸,別缺德了……」

  我抱住了她……滾他媽的老蔣,我可管不了這麼多!你瞧,我捉住了一條美人魚!

  我回家的時候兒日頭剛冒嘴,一覺直睡到晚上,好香甜。醒來時已經不早了。我揣著刀子,先到船上去守著。我躲在艙裡邊,探出半個腦袋來瞧著。今兒晚上有風,海在發氣啦。霧也夠大的。好天氣!運「私窩兒」,就要這麼的天氣。好一回他們才悄沒聲的挑著鹽包來了。陳海蜇腦門上綁了條布,碰了「灰葉子」,給打破的。

  咱們一夥兒十多隻小船開了出去。陳海蜇,麻子和我在一條船上。我是划船的。浪多高,大山小山。咱倆一回兒上山,一回兒下山。我划船的本事就大,只一槳,就到山頂上去啦。海裡邊只聽見浪聲;浪花兒一個接著一個,黑壓壓的盡掃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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