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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極(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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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跑過碼頭,到了上海,他媽的,真應了句古話兒:「土老兒進城。」笑話兒可鬧多了,一下車跑進站台就鬧笑話兒。站台裡有賣煙捲兒的,有賣報紙的,有賣水果的,人真多,比咱們家那兒趕集還熱鬧,我不知往那兒跑才合式。只見盡那邊兒有許多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嘩啦嘩啦盡嚷,手裡還拿了塊木牌子。我正在納罕這夥小子在鬧他媽的什麼新鮮玩藝兒,冷不防跑上個小子來,拱著肩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還含著枝紙煙,叫我聲兒:「先生!」 「怎麼啦?」我聽老子說過上海就多扒兒手騙子,那小子和我非親非故,跑上來就叫先生,我又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營生的,怎麼能不嚇呢?我打量他管是挑上了我這土老兒了,拿胳臂護住心口,瞧住他的腿兒拳兒,提防著他猛的來一下。冷不防後面又來了這麼個小子,捉住我的胳膊。好哇!你這囚攮的,欺老子?我把右胳膊往後一頓,那小子就摔了個毛兒跟頭。這麼一來,笑話兒可鬧大啦。後來講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旅館裡兜生意的。那時我可真想不到在上海住一晚要這麼多錢,就跟著去了。我荷包裡還有六元多錢,幸虧住的是小旅館,每天連吃的化不到四毛錢。 頭一天晚上就想起家。孤鬼兒似的獨自個兒躺在床上,往左挪挪手,往右搬搬腿,怎麼也睡不著,又想起了玉姐兒。我心裡說,別想這小娼婦,可是怎麼也丟不開。第二天我東西南北的溜躂了一整天。上海這地方兒嗎,和咱們家那兒一比,可真有點兒兩樣的。我瞧著什麼都新奇。電車汽車不用人拉,也不用人推,自家兒會跑,像火車,可又不冒煙;人啦車啦有那麼多,跑不完;汽車就像螞蟻似的一長串兒,也沒個早晚兒盡在地上爬;屋子像小山,簡直要碰壞了天似的。阿,上海真是天堂!這兒的東西我全沒見過,就是這兒的人也有點兒兩樣。全又矮又小,哈著背兒,眼珠兒嗗㖨嗗㖨的成天在算計別人,腿像蜘蛛腿。出窩兒老!這兒的娘兒們也怪:穿著衣服就像沒穿,走道兒飛快,只見那寸多高的高跟皮鞋兒一跺一跺的,好像是一對小白鴿兒在地上踩,怎麼也不摔一交。那印度鬼子,他媽的,頂叫我納罕,都是一模一樣黑太歲似的,就像是一娘養的哥兒們。 我一住就是十五天,太陽和月亮跑開了,你追著我,我追著你,才露臉又不見啦。錢早就沒了,竹布大褂兒當了六毛半錢只化了兩天。旅館老闆只認識錢,他講什麼面子情兒;我沒了錢,他還認識我?只白住了一天,就給攆出來啦。地生人不熟,我能到那兒去?我整天的滿處裡打遊飛,幸虧是夏天,晚上找個小胡同,在口兒上打個盹;一天沒吃東西,肚皮兒咕咚咕咚的叫屈,見路旁有施茶的,拼命的喝一陣子,收緊了褲帶,算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回來餓極了,只得把短褂兒也脫下來當了。這麼的直熬煎了三天,我真擱不住再受了。我先以為像我那麼的男兒漢還怕餓死不成。誰知道赤手空拳打江山這句話是騙人的。你有本領嗎,不認識財神爺,誰希罕你?偌大的上海,可就沒我小獅子這麼條英雄好漢活的地方兒——我可真想不到咱小獅子會落魄到這步田地!回家吧,沒錢,再說咱也沒這臉子再去見人,搶吧,人家也是心血換來的錢。向人家化幾個吧,咱究竟是小夥子。左思右想,除了死就沒第二條路。咱小獅子就這麼完了不成?我望著天,老天爺又是瞎了眼的! 那天我真餓慌了。可是救星來啦。拐角那兒有四五個窮小子圍住了一個擔飯的在大把兒抓著吃,那個擔飯的站在一旁幹咕眼。我也跑過去。一個大一點兒的小子攔住我喝道:「幹嗎?」 「不幹嗎兒。我餓的慌!」 「請問:『老哥喝的那一路水?』」 我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一瞪眼道:「誰問你要水喝?」 「好傢伙,原來你不是『老兄弟!』你也不打聽打聽這一溜兒是誰買的胡琴兒,你倒拉起來啦?趁早兒滾你的!」那小子橫眉立目的沖著我的臉就啐。哈,老子還怕你?我一想,先下手為強,他剛一抬腿,我的腿已掃在他腿彎上,他狗嘴啃地倒了下去。還有幾個小子喝一聲就撲上來,我一瞧就知道不是行家,身子直撅撅的只死命的撲。我站穩了馬步,輕輕兒的給這個一腿,給那個一掌,全給我打得東倒西歪的,大夥兒全圍了上來看熱鬧。我一瞧那個擔飯的漢子正挑著擔子想跑,趕上一步,搶了飯桶抓飯吃。剛才那個小子爬了起來說道:「你強!是好漢就別跑!」他說著自己先跑了。剩下的幾個小子守著我,幹瞪著眼瞧我吃。有一個瞧熱鬧的勸我道:「你占了面子還不走?——」那個守著我的小子瞪他一眼,他就悄悄的跑開了。我不管他,老子這幾天正苦一身勁沒處使哪! 有飯吃的時候兒不知道飯的味兒,沒吃的了才知道飯可多麼香甜。這一頓我把擔著的兩半桶飯全吃完了。看的人全笑開啦。我正舐舌咂嘴的想跑,看的人哄的全散了開去,只見那邊來了二三十個小子,提著鐵棍馬刀。我抓了扁擔靠牆站著等。他們圍住了我,刀棍亂來,我提起扁擔撒個花,一個小子的棍給絞飛了。我拿平了扁擔一送,他們往後一躲。我瞧准那個丟了棍子的小子,陰手換陽手一點他的胸脯兒,他往後就倒,我趁勢兒托地跳了出去,想回頭再打幾個顯顯咱于家少林棍有多麼霸道,冷不防斜刺裡又跳出個程咬金來,一下打在我胳膊上,我急了,忍著疼,把扁擔橫掃過去,給了他一個耳括子,那小子一臉的血,蹲在地上。我一撒腿跑我的。 往後我就懂得怎麼能不化錢吃飯,不化錢找地方兒睡覺。成天在街上逛,朋友也有啦。我就這麼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活下來了。他媽的,咱小獅子巴巴的丟了家跑到上海來當個「老兄弟!」你知道什麼叫「老兄弟」?「老兄弟」就是沒住的,沒吃的,沒穿的痞子,你們上海人叫癟三。「老兄弟」可不是容易當的,那一大𠳶嚕串兒的「條子」就夠你麻煩的。熱天還好,蘇州河是現成的澡堂,水門汀算是旅館。可是那印度鬼子他媽的真彆扭,他的脾胃真怪,愛相公。我的臉袋也滿漂亮的,鼻直口方,眉毛兒像兩把劍,又濃又挺,就透著太黑了點兒,可就在這上面吃了虧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河沿子睡覺,咕咚咕咚大皮鞋兒聲音走近來了,一股子臭味兒,我一機靈,睜開眼,一隻黑毛手正往我肚皮兒上按來,一個印度鬼子正沖著我咧著大嘴笑呢。我一瞧那模樣兒不對眼,一把抓住了那只大毛手,使勁往裡一扯,抬起腿一頂他的肚皮兒,我在家裡學摔交的時候兒,誰都怕我這一著兒,那鬼子叉手叉腳的翻個跟頭,直撅撅的從我腦袋那兒倒摔了出去,我跳起身就跑。那印度鬼子真討厭,給他抓住了,你要扭手扭腳的,他就說:「行裡去!」我打了好幾個。轉眼到了臘月,西北杠子風直刮,有錢的全坐在汽車裡邊兒,至不濟也穿著大氅兒,把脖子縮在領圈子裡邊兒,活像一隻大忘八。可是我只有三隻麻袋,沒熱的吃,沒熱的喝,直哆嗦,虎牙也酸了。我不是不會說幾句兒:「好心眼兒的老爺太太,大度大量,多福多壽,明中去暗中來哇——救救命哪!」咱小獅子是打不死凍不壞的硬漢!我能哈著背兒問人家要一個銅子嗎?咱姓於的寧願餓死,可不希罕這一個銅子!有錢的他們情願買花炮,就不肯白舍給窮人。店鋪子全裝飾得多花哨,大吹大擂的減價,櫥窗裡滿放著皮的呢的,我卻只能站在外面瞧。接連下了幾天雪,那雪片兒就像鵝毛,地上堆得膝蓋兒那麼高。我的頭髮也白了,眉毛上也是雪,鼻子給蓋得風雨不透,光腿插在雪裡,麻袋濕透了,冰結得鐵那麼硬,擱在脊樑蓋兒上,悉索悉索的像盔甲,那胳膊腿全不是我的了,手上的皮肉一條條的開了紅花。這才叫牛不喝水強按頭,沒法兒,小獅子也只得跟在人家後邊兒向人家化一個銅子兒啦。到傍晚兒我還只化了十五個銅子,可是肚皮兒差一點子倒氣破了。我等在永安公司的門口兒。兩個小媳婦子跑出來啦,全是白孤皮的大氅兒,可露著兩條胖小腿,他媽的,真怪,兩條腿就不怕冷。我跟上去,說道:「好小姐,給個銅子兒吧!」你猜她怎麼著?啊,我現在說起來還有氣。 「別!好醃臢!」一個瓜子臉的小媳婦子好像怕我的窮氣沾了她似的,趕忙跳上車去。還有一個說道:「可憐兒的小癟三!」她從荷包裡邊兒摸出個銅子兒來:「別挨近來!拿去!」把銅子兒往地上一扔。在汽車裡邊兒的還說:「你別婆婆媽媽的,窮人是天生的賤種,那裡就這麼嬌嫩,一下雪就凍死了?你給他幹嗎兒?有錢給癟三,情願回去買牛肉喂華盛頓!」我一聽這話,這股子氣可大啦。好不要臉的小娼婦!透著你有錢喂狗——老子就有錢喂你!我把手裡的十五個銅子兒一把扔過去:「你?不要臉的小娼婦!什麼小姐,太太。不是給老頭兒操的姨太太就是四馬路野雞!神氣什麼的,你?你算是貴種?你才是天生地造的淫種,娼婦種!老子希罕你的錢!」 在裡邊兒的那個跳了出來。我說:「呸!你來?你來老子就操你!你來?」還有一個把她攔回去了,說道:「理他呢?別弄髒了衣服!」她還不肯罷休,嚷道:「阿根,快叫巡捕來,簡直反了……不治治他還了得!」 「得了吧,你理他呢。阿根,開呀!」 汽車嘟的飛去了,濺了我一身雪。我氣得愣磕磕的怔在雪邊兒。咱小獅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鐵漢子受娘兒們的氣!饒我志氣高強,不認識財神爺,就沒誰瞧得起我! 往後我情願挨饑受凍,不願向有錢的化一個銅子兒,見了娘兒們我沒結沒完的在心裡咒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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