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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旋風(2)


  「什麼話,」我跳了起來。「汪大哥瞎了眼嗎?」媽的,我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好個急性兒,話沒完就跳了起來!——」

  「你說,你說!」我當時憤火中燒,要沒有病在身上,早竄出去,宰了那閻婆惜。他媽的小玉兒,汪大哥待她這麼好,她敢這麼起來。

  「汪大哥沒知道這回事,他到鄒家橋去了,有點兒小事得過幾天才回——」

  「噯,你了當點兒講,行嗎?這麼件大事,支支吾吾的沒結沒完,他媽的,你再這麼說下去,我沒病也得悶出來。」

  「這幾天,學生們每天來等著小玉兒,昨天,汪大哥走了,學生們拿桔子皮扔她。你知道她怎麼樣?嘻,他媽的,她回頭對他們一笑;一個穿西裝,瘦長條兒的,眯著眼兒,哈著背兒趕上去和她並肩走。她只低著頭,好像很高興似的。我想上去,還有三個擋住了我,我往左,他們也往左;往右,也跟著往右,又不能沖上去,誰知道小玉兒跟那學生講什麼呢——」

  「反了!這還了得!」我掙扎著起來,走不上兩步,媽的,腿一軟,就坐在地上,真氣人,兩條腿不是我的了!誰不知道我旋風似的兩條腿,媽的,竟這麼不中用。

  「別性急,汪大哥還蒙在鼓裡,我們要是殺了小玉兒,你知道,她是他的性命,萬一他不信我們的話,反起臉來,大家沒意思。我說,還是等他回了再講。」

  我想這話也不錯,但小玉兒那狐精可太不識抬舉了,不給她嘗點味兒,還成世界嗎?那天我們商量了一下午,還是沒法兒,非得等汪大哥回來才成。這可把我悶死了。汪大哥,他老不來;我的病也好了,又是三碗一餐的吃得牛似的。可是,媽的,還是生病,沒病又得受氣。我第一天高高興興的放工回來,走過王老兒那兒,他攔住了我,劈頭就是混賬話,他說:——

  「黑旋風,你汪大哥結人家沾了光了,你不知道嗎?牛奶西施給一個瘦長條子的學生勾上手哩,你還沒事人似的。我老了不中用,要還像你那麼水牛似的時,早就一腳踢倒那學生,一拳幹了牛奶西施啦……」

  他話沒說完,我已火冒頭頂,雖則明知道他沒撒謊,可是不該當著眾人出汪大哥的醜。誰沒聽見這話?我手起一掌,給他個鍋貼,叫他半天喘不上氣,一面罵道:

  「你媽的忘八羔子!汪大哥響巴巴的腳色,會著了人家的道兒嗎!小玉兒不是你的娘,一把子年紀,不去躺棺材,倒打扮的老妖怪似的出來迷人。咱黑旋風看你沒多久活了,才給你瞧個臉兒,你媽的老蚰蜒,小船不宜重載,吃了飯沒事做,來替汪大哥造故事嗎,癆病鬼似的,也禁不得咱一拳,竟敢不知自量,來太歲頭上動土!老忘八——」我轉過身向勸打架的人們道:「諸位老鄉,不是我欺他,這老蚰蜒,今天無事生非,本該要他老命的,看諸位面上,饒他一次,下回——」

  「我好意對你說,你怎開口就打,動手就罵,我老頭兒拼不過你,是男兒漢別挑沒用的欺。」

  「你媽的老蚰蜒,活得不耐煩了嗎——」

  「誰沒瞧見,牛奶西施今天跟一個學生坐十路公共汽車到上海去?有本領的等他回來揍他——」

  「你媽的老忘八羔子,咱今天不揍斷你的老骨,也枉為黑旋風了!瞧我的!」我跳上去提起拳就捶,卻給勸打架的攔住了。

  「好,好!雞不與狗鬥,咱不與你鬥。我走!我讓你!」老頭兒嘴雖強,心裡卻怯,回身就走。

  我回頭一想,有點兒後悔起來,我這麼年青力強的漢子,不該欺老頭兒。可是,管他呢,打也打了,有什麼法子。走我的。恰巧兄弟們也來了,智多星把我扯進了茶館,我就對他們說:——

  「真是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小玉兒這麼沒良心。竟上了那瘦長條子的學生的手了!你們說,這事怎麼辦?石秀說,等汪大哥回來再說——噯,還有哪,王老兒說今天小玉兒跟學生一同到上海去了……媽的,依我的性兒,早就宰了她,那不要臉的小淫婦、閻婆惜。學生不過該了幾個臭錢,有什麼希罕的;誰知道他的來路是不是清白的,他媽的,也許他老子是貪官污吏,打百姓那兒刮來的呢……什麼?阿?小玉兒不做工了嗎?念書去了?哼!他媽的,還有王法嗎?咱黑旋風不宰了她,也不再活在世上了!」

  「早沒事,晚沒事,偏偏小玉兒出了岔子,汪大哥有事下鄉去了,叫咱們睜著眼替他受氣。他還蒙在鼓裡,噯!」拼命三郎說。

  「你剛才不是說小玉兒跟學生到上海去了嗎?我們且坐在這兒等她,看她有什麼臉見我們。」智多星說。

  對啦!究竟是智多星,他的法子別人是想不到的。等她媽的閻婆惜來了,我就上去攔住她,跟她評評理,看她怎麼樣。她要明白理數兒的,我黑旋風就饒了她;她要不知好歹,先給她頓下馬威,等汪大哥回了,再叫她知道咱們是不是好欺的。當下,我兩隻眼瞪得圓圓的,單留神著公共汽車站那兒。

  那時,真熱鬧極了,人從四面八方的湧來,到了五角場的中央,簡直瞧得頭暈——一堆一堆,一排一排,一個一個的你捱著我,我擠著你。你瞧,長個兒的中間夾著小個兒的,小個兒的後邊兒釘著女工,他媽的,這麼多的人,百忙裡還鑽出個江北小孩兒來。好像要擠在一塊兒成個餑餑兒似的,也不知怎麼股勁兒沒擠上。我正看得眼花,公共汽車吧吧的從角上鑽了出來,吱的在草場前停下。我趕緊留著神看,可是她媽的,黃包車排陣似的攢在公共汽車的後邊兒,江北人把跳下來的坐客擋得一個也看不見。他媽的,江北人真下流,不要臉的。五角場裡,有的往東,有的往西,有的往南,有的往北,穿龍燈似的,擦過來,挨過去,一不留神,你踹了我的足尖,我踏了你的後跟,他碰壞了她的髻兒,她撞了他一個滿懷。你知道,在那兒找人是不容易的,我又沒生就的神眼,怎麼找得著。公共汽車裡的人也空了,我找來找去找不著小玉兒。我不由氣起來,他媽的。智多星說,也許她不是這輛車來的。我只得等著。你猜她什麼時候才來?噯!她媽的,在上海看影戲!我知道上海的影戲院得五點半才散;她到六點半才來,我整整的等了她一個鐘頭。已上了燈,她來了。哼,媽的,我不認識哩。穿著高跟鞋,我也不知道她怎麼穿上的,叫我穿了就得一步三交。還有呢,雪白的真絲襪,我認識,這還是汪大哥的,媽的,她有了絲襪就愛汪大哥,見了高跟鞋就跟學生——女人真不成東西,簡直可以買的。我一見了她,就跳出去,迎上去攔住她,氣虎虎的罵她:——

  「你,不要臉的——閻婆惜!迷上了一個學生,也值得這麼神氣嗎?別臭美了!老子就瞧不起你!汪大哥有什麼虧待你的?你——媽的,你竟敢給畜生騙了去?阿?」

  「喂?說話放清楚點兒。」那個畜生神氣十足的——呸,老子怕你?

  「你生眼兒嗎?老子要跟你講話,那真辱沒了我哩。……噯,小玉兒,咱今天非得和你評評理。你當汪大哥沒在這兒,就能讓你無法無天嗎?還有我黑旋風啦,給我少做點兒夢吧。今天你不還我個理數兒——哼,瞧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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