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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的世界(2)


  到了艙裡,老蔣只裝作沒認識我。我只能獨自個兒東張西望。晌午時,我聽得外邊一陣大鐵鍊響,沒多久,船就動啦。哈,走了,到咱們的世界去了!我心裡邊兒那小鹿兒盡歡蹦亂跳,想和老蔣講,回頭一想,我沒認識他,知道他是生張熟李,只得故意過去問他借個火,就尊姓大名的談開了。我才知道這船上有五十多個「行家」:頭等艙十五個;二等艙十六個;五個是管機器的;三等艙有十三個;四等艙八個。嘻,我樂開啦。

  在四等艙裡的全是沒錢的,像貨似的堆在一起,也沒窗,只兩個圓洞,晚上就七橫八豎的躺在地上,往左挪挪手,說不定會給人家個嘴巴,往右搬搬腿,說不定就會踹在人家肚皮上。外面那波浪好凶,轟!轟的把身子一回兒給抬起來,一會兒又掉下去。媽的,我怎麼也睡不著。喝,咱們沒錢的到處受冤屈,船上也是這麼的!難道我們不是人嗎?我真不信。在船上住了沒多久,那氣人的事兒越來越多啦。二等艙咱們不准去。咱們上甲板在溜躂時,隨他們高興可以拿咱們打哈哈。據說他們吃的是大餐,另外有吃飯的地方兒;睡的是鋼絲床,兩個人住一間房。你看,多舒服!和咱們一比,真差得遠哪。

  有一天,我正靠著船欄,在甲板上看海水。先生,那海水真夠玩兒哇!那麼大的波浪一勁兒的往船上撞,嘩喇嘩喇的再往後湧,那浪尖兒上就開上數不清的珠花兒。那遠處就像小金蛇似的,一條條在那兒打遊飛。可是,媽的,這世界真是專靠氣力的。你瞧,那大浪花欺小浪花不中用,就一勁兒趕著它,往它身上壓。那太陽還站在上面笑!我想找件東西扔那大浪花,一回身卻見一對男女正向我走來,也是中國人。那個男的是高挑身兒的,也穿著西裝,瞧著就不對眼。那個女的只穿著這麼薄的一件衣服,下面只這麼長,剛壓住磕膝蓋兒,上面那胸脯兒露著點兒,那雙小高跟鞋兒在地上這麼一跺一跺的,身子這麼一扭一扭的走來。我也不想扔那大浪花兒了,只沖著她愣磕磕的盡瞧。那個男的見了我,上下打量了一回兒,跟那個女的說了一陣,就走到我的身邊來啦。那個女的好像不願意似的,從眼犄角兒上溜了我一下,就小眼皮兒一搭拉,小嘴兒一撇,那小臉兒繃的就比貼緊了的笛膜兒還緊,仰著頭兒往旁邊看。我想她到我跟前來幹什麼,喝,來露露她的高貴!媽的,不要臉的,一吊錢睡一夜的,小娼婦!到老子跟前來擺你的臭架子?多咱老子叫你跪在跟前喊爹!你那麼的小娼婦子,只要有錢,要多少就多少,要怎樣的就怎樣的。高貴什麼的!多僭叫你瞧老李不出錢搶你過來,不搗得你半死?看你媽的還高貴不高貴?我才想走開,那個男的卻上來跟我說話了。他問我叫什麼。我瞧這小子倒透著有點兒怪,就回他我叫李二。

  「李二!」他也學一聲,拿出煙來也不請我抽,自己含了一枝,媽的瞧他多大爺氣!像問口供似的先抽了一口,問道:「朋友,你是做工的吧?」

  「不做工!」我也不給他好嘴臉瞧。

  「那麼,朋友,你是幹什麼的?」

  「不幹什麼!」我看著他那樣兒更沒好氣。

  「朋友,那麼你靠什麼過活?」

  「不靠天地,不靠爹娘,就靠自家兒這一身銅皮鐵骨!」

  他瞧了我一眼,又說:「朋友,既然你生得一身銅皮鐵骨,幹嗎不做工呢?」咱們牛馬似的做,給你們享現成的,是嗎?「不用你管!」我瞪他一眼。

  「朋友!」那小子真不知趣,他媽的冬瓜茄子,陳穀子爛芝麻的鬧了這一𠳶嚕串兒,還不夠,還朋友朋友的累贅。有錢的壓根兒就沒一個夠朋友的,我還不明白你?我就攔住他的話,大氣兒的道:「滾你媽的,老子沒空兒跟你打哈哈解悶兒。朋友朋友的,誰又跟你講交情!」他給我喝得怔在那邊兒。媽的,女人就沒一個好的,尖酸刻毒,比有錢的男人更壞上百倍。那個小娼婦含著半截笑勁兒道:「好哇,才拿起大蒲扇來,就輪圓裡碰了個大釘子!你愛和那種粗人講話,現在可得了報應哩,嘻!」

  「走吧,算我倒黴。那種人真是又可憐又可惜,不識好歹的。我滿懷好心變惡意。」

  媽的,還不是那一套?又可憐又可惜!那份好意我可不敢領!我希罕你的慈悲?笑話!我看著他們倆口咯噔咯噔的走去,心裡邊兒像熱油在飛濺,那股子火簡直要冒穿腦蓋,要不怕壞了大事,我早就抓住他,提到欄外去扔那大浪花兒了。喝,有我的,到了「死人洋」總有我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死人洋」怎麼擺佈那小子,可是,不知怎麼的,想著想著竟想到那小娼婦啦。瞧人家全躺得挺酣的,就是我老睜著眼。那小狐媚子盡在跟前纏,怎麼也扔不開。噯,幸虧這四等艙裡沒女人,要不然,我什麼也幹了出來啦。胡亂睡了一回,驀地醒來,見那邊圓筒裡有點白光透進來了,就一翻身跳起來,跑到甲板上去,太陽才露了半個臉袋呢。沒一個人,只幾個水手在那兒,還有「無常」——你不明白了哇!我跟你「賣個明的」吧,「無常」就是護船的洋兵。我也不明白怎麼的,獨自個兒在甲板上溜躂著,望著那樓梯,像在等著什麼似的。直等了好久,才見三等艙有人出來散步。我正在不耐煩,那樓梯上來了小高跟鞋兒的聲兒,我趕忙一回頭——媽的,你猜是誰?是個又幹又縐的小老婆兒!我一氣就往艙裡奔,老蔣剛起來。他問我怎麼了,我全說給他聽。「別忙,」他就說,「到了『死人洋』有你樂的。」我問,還有多久,再要十天八天,我可等不住啦。他說,後天這早晚就到。我可又高興起來啦,跳起來就往外跑,到了船頭那兒,那小狐媚子和那高挑身兒的小子正在那兒指著海水說笑。阿,古話說:「英雄愛美人,美人愛英雄!」這句話不知是那個忘八羔子瞎編的!壓根兒就沒那麼回事。我老李這麼條英雄好漢就沒人愛!小狐媚子就愛小白臉兒,愛大洋錢兒,就不愛我這麼的男兒漢!喝,到了「死人洋」可不由你不愛我哩。當下,我心裡說:「走,過了明兒可有你樂的!」可是一瞧見她的胖小腿兒,可生了根哩,怎麼也走不開。我瞧著,瞧著,不知怎麼股勁兒竟想沖上去跟她媽的小狐媚子耍個嘴兒哩。我正在發瘋似的惡向膽邊生,一聽見後邊那槍托在大皮鞋跟兒上碰。知道是「無常」來啦,只得把心頭火按下去。那「無常」還狠狠的釘了我幾眼,嘴裡咕囔著,我也不懂他講的什麼。媽的,那「無常!」就替有錢人做看門狗!到了後天不先宰了你的。我心裡老想過了明兒就是後天啦,後天可老不來。好容易挨到了!我一早起就到外邊去看「死人洋」是怎麼個樣兒的——「耳聞不如目見」,這話真不錯的。我起初以為「死人洋」不知是怎麼的兇險,那浪花兒起碼一湧三丈高,誰知道也不過是那麼一眼望去,望不到邊的大海洋。可是,管他呢,反正今天有我樂的。「無常」老釘著我看,我就瞪他一眼,嘴唇兒一撇。認識老子嗎?看什麼的?看清楚了今天要送你回老家去的就是老子!我可真高興。老趕著老蔣問:「可以『放盤兒』了嗎?」他總說,「留神點兒,別『露了盤兒』哪!到時候我自會通知你,你別忙。」沒法兒!等!左等右等,越等越沒動靜了。吃了晚飯,老蔣索性睡了;看看別的「行家」,早在那兒打呼嚕哩,嘻,那可把老李鬧得攢了迷兒啦!睡!老李不是不會睡!老李睡起來能睡這麼一兩天!天塌下來也不與我相干!我一納頭悶悶的躺下,不一回兒就睡熟了。我正睡得夠味兒,有人把我這麼一推。我連忙醒過來,先坐起來,再睜眼一瞧,正是老蔣,「行家」也全起來啦。我一怔,老蔣卻拉著我悄悄的說:——

  「老李,今兒是你『開山』的日子,咱們跑海走黑道兒的規矩,要入夥先得殺一個有錢的貴人,這把『夥計』你拿去,到頭等艙去找一個『肥羊』宰了就成。」他說著給了我一把勃郎林。阿,那時我真樂得一跳三丈高啦!老蔣當先,咱們合夥兒的到了外面,留個人守在門口!老蔣跑到船頭上打了個呼哨,只聽得上面也是這麼個呼哨,接著碰的一聲槍響,喔,樓梯上一個「無常」倒裁了下來。艙那邊有大皮鞋的聲音來了!阿,我的眼睜得大多,發兒也豎了起來啦!老蔣貓兒似的偷偷地過去躲在一旁。一個「無常」從那邊來了,還不知道出了什麼岔子。老蔣只一聲喝:「去你的!」就一個箭步穿過去,給他這麼一拳,正打在下巴坷兒上,他退,退,盡退,退到船欄那兒。老蔣趕上去就是一下,碰,他跌下水去啦。咱們在底下的就一哄闖進三等艙裡,老蔣喝一聲走,就往樓梯那兒跑,我也跟了上去,不知怎麼抹個彎,就到了機器房門口。那機器轟雷似的響,守門的「無常」還在那兒一勁兒的點頭,直到下巴坷兒碰著臉脯兒才抬了起來睜一睜眼——原來在瞌睡呢。我把手裡的「夥計」一扔,虎的撲上去,滾在地下,鼻根上就一拳。那時,二等艙裡搶出來幾個「行家」,跟老蔣只說得一聲:「得手了。」就一起沖進機器房去了。我撲在那「無常」身上,往他脅上盡打,打了半天,一眼瞧見身旁放著把長槍,一把搶過來,在腰上只這麼一下全刺了進去,——阿,先生,殺人真有點兒可憐,可是殺那種人真痛快。他拼命的喊了一聲,托地跳起二尺高,又跌下去,刺刀鋒從肚皮那兒倒撅了出來,淌了一地的血,眼見得不活了。我給他這掀,跌得多遠。我聽得艙裡娘兒們拼命的喊,還有兄弟們的笑聲,吆喝聲,就想起那小狐媚子啦。我跳起來就往艙裡跑。「今兒可是咱們的世界啦!」我樂極了,只會直著嗓子這麼喊。先生,我活了二十年,天天受有錢的欺壓,今天可是咱報仇的日子哩!我找遍了二等艙,總不見那小狐媚子。弟兄們都在樂他們的。喔,先生,你沒瞧見哩。咱們都像瘋了似的,把那桌子什麼的都推翻了,見了西裝就拿來放在地上當氊子踐,那些有錢的拉出來在走廊裡當靶子打,你也來個嘴巴,我也來一腿——真痛快!我見一個打一個,從那邊打到這邊,打完了才兩步並一步的到了頭等艙裡。弟兄們正拉著那洋鬼子船長在地上拖,還有三個人坐在他的大肚皮兒上。我找到了小狐媚子住的那間房,那個高挑身兒的小子正在跟她說:「別忙,有我在這兒。」媽的有你在這兒!我跳了進去,把門碰上了。那小狐媚子見了我直哆嗦,連忙把那披在身上的綢大衫兒扯緊了;那小子他媽的還充好漢。我一把扯住他,拉過來,他就是一拳,我一把捉住了,他再不能動彈。

  「哼,你那麼的忘八羔子也敢來動老子一根毫毛!」我把他平提起來,往地上只一扔,他來了個嘴碰地,躺著幹哼唧!我回頭一看,那狐媚子躲在壁角那兒。哈哈!我一腳踹翻了桌子,過去一把扯開了她的綢衫兒。她只穿了件兜兒似的東西,肩呀,腿呀全露在外邊兒——阿,好白的皮肉!我真不知道人肉有那麼白的。先生,沒錢的女人真可憐呢,皮肉給太陽曬得紫不溜兒的。那來這麼白!我瘋了似的,抱住那小娼婦子往床上只一倒……底下可不用說啦,反正你肚裡明白。哈,現在可是咱們的世界啦!女人,咱們也能看啦!頭等艙,咱們也能來啦!從前人家欺咱們,今兒咱們可也能欺人家啦!阿;哈哈!第二天老蔣撞了進來說:「老李,你倒自在!『肥羊』走了呢。」他一眼瞥見了那小狐媚子,就樂的跳起來,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原來在這兒。」嘻,原來她就是委員夫人。咱們就把她關起來。那個小子就是和她一塊兒走的什麼秘書長。老蔣把他拖到甲板上,叫我把他一拳打下海去,算是行個「進山門」。我卻不這麼著。我把他捉起來,瞧准了一個大浪花,碰的一聲扔下去,正扔在那大浪花兒上。我可笑開啦!

  那天我整天的在船上亂沖亂撞,愛怎麼幹就怎麼幹。到處都是咱們的人,到處都是咱們的世界。白蘭地什麼的洋酒只當茶喝。那些鬼子啦,穿西裝的啦,我高興就給他幾個鍋貼。船上六個「無常」打死了一半。那船長的大肚皮可行運啦:誰都愛光顧他給他幾拳!哈,真受不了!平日他那大肚皮兒多神氣,不見人先見它,這當兒可夠它受用哩!抄總兒說句話,那才是做人呢!我活了二十年,直到今兒才算是做人。晌午時,咱們接「財神」的船來了,是帆船。弟兄們都乘著劃子來搬東西,把那小狐媚子,她媽的委員夫人也搬過去了,咱們才一塊兒也過去了,呼喇喇一聲,那帆扯上了半空,咱們的船就忽悠忽悠的走哩!我見過了「大當家」,見過了眾兄弟們,就也算是個「行家」了。我以後就這麼的東流西蕩的在海面上過了五年,也得了點小名兒。這回有點兒小勾當,又到這兒來啦。舅父已經死了,世界可越來越沒理兒了,卻巧碰見你,瞧你怪可憐的,才跟你講這番話。先生,我告訴你這世界是沒理數兒的:有錢的是人,沒錢的是牛馬!可是咱們可也不能聽人家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咱們不靠天地,不靠爹娘,也不要人家說可憐——那還不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嗎?先生,說老實話,咱們窮人不是可憐的,有錢的,也不是可憐的,只有像你先生那麼沒多少錢又沒有多少力氣的才真可憐呢!順著杆兒往那邊兒爬怕得罪了這邊兒,往這邊兒爬又怕得罪了那邊兒!我勸你,先生,這世界多早晚總是咱們窮人的。我可沒粗功夫再談哩。等我幹完了正經的再來帶你往咱們的世界去。得!我走啦!回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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