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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之二 江上


  月亮在浦東,從浦東到浦西,江面上橫浮著一道月色,風輕輕地吹,吹得月色在水面上飄呀飄的,水面上便有了暗銀色和暗綠色的斜紋圖案。水面上還浮著一盞盞的燈,沿著江岸,和黃的燈光,燈柱的影子,電線的影子一同地。

  靠著那石砌的岸腳,沉沉地睡著許多舢板,渡船,魚舟——桅船的桅影一聲兒不言語地躺在波面上。

  小汽船從江中的月色上面掠了過去,載著兩對緘默的男女和半船的葡萄汁,鮮橘水,可口可樂,威士忌,橡皮糖,話匣子,Banjo,吉士牌……一面兒那夾岸的摩天樓就不見了,喬治吳在後邊兒碰碰地彈著Banjo,用夢樣的男女二重音唱著《卡洛麗娜之月》,柔情地。

  在船上的珮珮,叫風呼呼地吹著,頭髮全往後飄著,襯衫也膨漲起來,有了一種馬上會撲著透明的翅膀飛去似的美姿。她的心情在水面上放縱地奔馳起來了。柔弱的,暮春的夜呵!

  劉滄波一支胳膊挾了這好像越加嬌小了的軀體,默默笑著開著汽船。

  「祝福我生的那天罷,一個老婆子跑來說生了個男孩子的那天罷!希望那一天是一個光明的日子,全宇宙充滿了愉快的太陽光的日子罷!因為在那天一個幸福的孩子生到地上,在那天一個幸福的人長大起來。」歌頌著自個兒的生日。

  燈也沒了,燈光也沒了,不知從那兒來的風把暗銀的月色吹了他們一身,把他們的影子飄到水面上,把《卡洛麗娜之月》吹走了靈魂。

  一道燈塔的光從幾裡遠的地方兒直鋪過來,虹似地,一會兒浮到水面,一會兒又沉到水底。

  馬達慢慢兒的退了寒熱,停住了虛喘,淌了一身冷汗,在黑暗裡睡了。劉滄波點上了一枝煙,側過身子來:

  「美麗的浦江月呵!我愛這暗綠的水,幽靜的月色,變幻的燈塔,輕靈的風,和身旁的珮珮。」

  珮珮:

  (怎麼每個男子都會說那種柔情的話呢?你只喜歡我,不是愛我;江均才是五體投地似的愛著我的——可惜是個傻子呵!)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像絹剪的幻影似的。」

  劉滄波:

  (她怎麼不把胳膊圍到我的脖子上來呢,我那麼暗示地和她講著話?瞧瞧我的眼光罷!難道要我說我愛著你嗎?」)

  「你瞧,那消逝著的煙,煙蒂兒上那朵靜靜地發紅的火,像我的心情似的燃燒著。」

  珮珮:

  (我愛誰呢?我並不愛你——用火箭離開地球的速度,靈魂開始向月球飛去了,那麼輕輕地,平穩地,一點聲息沒的,沒有呼吸,沒有脈搏的聖處女呵——我愛著一萍—一萍……怎麼後邊兒一點聲息也沒了?)

  「怎麼後邊兒一點聲息也沒!」

  回過腦袋去瞧:喬治吳和姊姊正在那兒唱著男女二重音,臉對著臉,鼻子碰著鼻子,一點聲息也沒地,因為男音灌在女的嗓子裡邊,女音也灌在男的嗓子裡邊。

  「瞧!」

  劉滄波不動。

  「你瞧,你瞧他們哪!」伸過手來推他。

  手給捉住了,那麼緊緊地捉著。

  「瞧……」忽然有了一種預感:「他想吻我嗎?」慢慢兒的回過身子去,看見了一對瘋人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在前面。便慢慢兒的閉上了眼皮,連自個兒也不知道地。

  (可是一萍,一萍呢,一萍……他會像江均那麼地只吻了手背嗎……)

  一塊烙鐵熨到嘴唇上面,自個兒是倒下去,倒下去,靠在柔輕的椅背上,兩條鐵鍊緊鎖著腰肢,在闊大的胸脯下,自個兒的身子會給壓碎了似地。思索的線條便在這兒中斷了。

  那塊烙鐵越來越燙手,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臟,炙焦了靈魂,把她整個兒的炙焦啦。每一個毛孔都呼吸著,每一個毛孔都流出血來——忽然覺得那塊烙鐵慢慢兒的拿了開去:

  (不,不!不夠……)

  把胳膊圍上了他的脖子,樓住了他的脖子。

  劉滄波:

  (果真圍到我脖子上來咧!)

  抬起腦袋來,歎了口氣。

  忽然後邊兒伸來了喬治吳的手:

  「咱們握一握手罷?」

  「真是白熱的!」

  握住了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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