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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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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候已經入了秋,可是早晚和白天的熱度,仍然徘徊在寒暑表的九十至一百的兩條細線之間。關在房子裡的人們,不時地從窗口望著天,看看天上有沒有雲;希望下一陣雨。 什麼也沒有。身上的汗水,卻不住地需要揩拭著。 沉悶中,在樓下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問答著: 「你從那兒來的?」 「從緬甸。」 「緬甸?——」 「從緬甸——我們從國外來的。 」 「噢——緬甸,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啊!走了很久了吧?」 「三個多月了。」 「現在呢?——」 「還要到合川去——」 ………… 他們的話,我一句一句都聽見了。我真不能為這個女人計算著: 從緬甸回國,來到了這裡,究竟有多少路程呢? 越過了山山水水……究竟費了多少時日和辛苦呢? 像她這樣被敵人的炮火,被侵略者的狂潮所趕逐或摧殘的人們,生長在自己祖國裡的,乃至僑居于異域的同胞們,究竟有著多麼大的一個數目呢? 戰爭是什麼呢? 為清算我們的怨仇和血債的戰爭,我們所付出的和我們還要繼續付出的,是不是累累地而難於再計呢? 爭取正義和真理的代價中,是不是包括著無限的犧牲?而無限犧牲的總和便是正義和公理的本身呢? ………… 我忍耐不住,便停止了手頭的工作也走出來了。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坐在一張矮板凳上。她的眼睛深陷,眉毛濃黑,從口音中也可以辨別出她是屬兩廣或沿海一帶的人氏。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綢質的單旗袍,上面濺著許多泥漿,蒙著很厚的灰塵;(我不知道這些灰塵和泥漿是從多麼遙遠的地方帶來的!)露在外邊的膚色;兩臂,和兩隻什麼也沒有穿的光腳,都是棕黑的;(我不知道它們到底經過了多少風吹,日曬和雨淋了!)她的頭髮相當的長, 只是用一根細繩子將它紮攏著。 從這一個女人的身上,我好像已經看見了一幅整個的災害,整個的逃亡,整個的流離的圖畫來。 當她的身子轉過來的時候,我才知道她的懷裡原來還躺著一個小孩子,在安詳地睡著。 這時,圍攏著她的人已有了五六個。每個人都要問問她的來歷,同情的或是好奇的;每個人都在打量著她,想發現她的隱衷,或是想追尋出一點秘密。 她說一會,歇歇;歇一歇又說。 「為著生活……為了過生活……」在她敘說一段事情的前後和中間,她常常摻雜著這樣的話語。 「你的娘家呢?」有人問。 「還在緬甸沒有跑出來。」 「你的男人呢?」 「在河邊,在河邊洗澡哩。他見不得人,他一件衣服也沒有了。」 「他是川省人嗎?」有人問。 「是的,他是銅梁人,我們就要去到他的家裡。」 「這個孩子真是不錯哇!長得蠻結實的。」有人憐惜著說。 「是的——是的,要不是他這樣,再有幾個也死掉了……是的,為了這個孩子——」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兩道帶光的小水流,急速地掛在她的眼珠的底下。 停了一會,又有人問: 「你不會去幫幫人家嗎?」 她沒有回答。 「有錢的人家裡並沒有什麼事的。倒倒茶,端端菜,遞遞煙。」問的人又解釋介紹了一番,好像說明在這種年頭為著「過生活」並不困難。 她也沒有回答。 如此提議及勸告她的人,看她不做聲,就以為她聽不懂四川話了。於是有人又低了聲氣說: 「她說的話我們懂,我們說的話她就不大懂了。是的,帶著一個孩子,她就不能去幫工了。」 這個女人忽然站了起來,想把她懷中睡著的孩子找一個地方暫放一下。 談說的人們還是談說著;那是關於她們將要如何回去的一條路線問題: 「這裡到合川一天,合川到大河壩七十裡,到銅梁還要兩天……一起二百四十多裡路,要走三四天。」 有的人就急忙問她: 「今天夜晚你們怎樣安歇啊?」 「啊?」她好像沒有聽懂,又不甚關心似的。 「今天夜晚,你們到底在那裡休息休息呢?」另外的一個人,儘量說得很慢,用普通的話語,再說了一遍。 「噢,今天夜晚呀?」她回答著,不知怎麼聲音反抬高了一點起來,「我們還是要跑路,我們早就沒有一個錢搭車子趕船了。我們要從天黑跑到天明,跑一個整夜!日裡跑路,曬都要曬死。」她的話已經說完了,但又重複了這麼一句: 「我們就是要從天黑跑到天明啊!」 她的話,不知為什麼比重重鞭打了我一次還有力量還使我痛苦似的。 ——「為了生活」,只是「為了生活」嗎?她的話語裡雖然一再地說了「為了生活,為著過生活……」人家不是告訴了她,「生活」並不是困難的事,而她並沒有說出什麼意見地似乎默認了嗎? 可是,她寧願意作著流民。 這樣的流民——所有的流民,這樣的犧牲者,這樣的聖潔而勇往的犧牲者,他們正是為著「為了生活」的萬萬千千的人們做了一個榜樣: 為了生活,而生活可不是任意被淩辱被屈服被奴役的!倘使被淩辱被屈服被奴役地生活著,誰還看得見流民?誰還能聽得到有誰說「從天黑要跑到天明」的話語呢? 一九四二,九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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