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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人


  我發現了這麼一個人,也漸漸知道了這麼一個人,可是直到現在還說不出他的姓名來。他給我的印象很深,不過我,和別的許多人,也許在他的心目中永遠是陌生的,根本留不下什麼絲毫的影子。

  有一位同事先生告訴我,大約一半為著取笑說:「他是石屏的一個阿Q。」我想了想豐子愷先生那本阿Q畫傳上給阿Q描畫下來的模樣,果不期然而然的是大同小異。但我立刻從心裡給他取消了這個綽號,而把他當作石屏的一個畸人看待了。

  這個畸人惟一的特徵就是一個獨身人。他的頭髮和鬍鬚雖比較長些,但絕不像一個囚犯,身上的衣服雖然不大修整,但絕非襤褸;態度雖然悠閒,而工作並不懶惰;沉默而不癡啞;貧窮而無諂相……總之,除此以外,也可以說並沒有一件奇聞奇事是足以傳敘的了。

  一個單身漢,他的生活無疑的也是單純的。像這個畸人,他自然沒有雇傭他人來代他工作的需要和能力,可是他自己也不受任何人的雇傭而為他人工作。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他是怎樣的生活:生活下來,生活下去,總是這樣維持著他的一個畸人的生活。生活對於他好像不是享受,不是奪取,也不是服務。

  在理論上站不著腳的東西,在事實方面卻也活生生的存在著。像魯濱孫在孤島上創造了他的新環境的故事,那或許只是限於給兒童們讀的。一個人,被圍困於人海當中,不陷溺,不倒下,不沒頂,還泰然自得地生活著的人。姑且叫他是畸人,當他是畸人,那又有什麼愧色或不該的呢?不該的倒許是成群成群的人,人,人,人同人一樣的人,畸人太少,畸人不可多得罷了。

  畸人在一般人的眼光中畢竟是一個謎,然而都關在生活這個謎裡的人們,在畸人的眼下又不知道應該作怎樣的解釋了。

  有一次(我聽到過的一次)這個畸人在街上捧著一束花——比鮮花還美麗還動人的,用各色紙片紮成的花,跟隨在一個行人的後面問:

  「要花嗎?」

  那個人停了步,被他的問語驚異著,也許是被他手裡那一束美麗的花而感動了。石屏還沒有這麼多種的花卉可以配合得如此勻稱,如此鮮豔,如此奪目;即使是人手製成的,但在商店裡也找不出有售賣的,乃至在所有的石屏商店裡,連製作這些花卉的紙張和材料也不能買得出來。

  「來,你要罷!」

  「……」行人還是有點躊躇的樣子。

  「你看!比真的花還要公道!」

  那個行人把袋裡剩餘著很少的幾個錢給了他,他就隨手把那束花遞過來了:

  「不少,不少,即使沒有這些錢,我也要你把這些花留下。」

  這個買花的人,就是以前告訴我賣花人是「石屏的阿Q」的那個同事——我們學校裡的美術音樂教師。

  這一束花,我是看見了的;我仿佛還看到了這個制花人的心靈:是這樣的美麗,這樣的可愛,還這樣的「公道!」

  我還知道這個畸人所居住的地方,那就確實有點可奇了:(並不是因為簡陋令人看不上眼。)幾根柱子幾塊板,靠著文廟轉角的兩面牆壁而搭成一個矮矮的棚子。棚子外面有一小片空地,正好門當戶對的向著這裡惟一的一個大財主人家。

  最冷的天,刮著大風,家家戶戶的大門都深閉緊鎖了,他呢,卻還哼呀哼呀的在棚子裡唱著,那磚做的枕頭,瓦做的被衾,難道也是比真的輕暖物還要「公道」的嗎?

  他是一個謎,生活也是一個謎。

  真的,這個生活的對照,也是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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