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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2)


  立刻四小姐的臉飛紅了。多麼暢快的話!然而她自己即使有在心頭,也說不出口。她在心底裡感激著張素素,她拉住了她的手,緊捏著,她幾乎又掉眼淚。但是張素素驀地一灑手,挺直了胸膛,尖利地看住了四小姐,鄭重地又說道:

  「你現在這麼關起了房門不出來,捧著什麼《太上感應篇》,就算是反抗蓀甫的專制麼?咄!你這方法沒有意思!你這反抗的精神很不錯,可是你這方法太不行!況且,我再警告你:博文這人就是個站不直的軟骨頭!他本來愛佩珊,他們整天在一塊;後來蓀甫反對,博文就退避了!四妹!你要反抗蓀甫的專制,爭得你的自由,你也不能把你的希望寄託在一個站不直的軟骨頭!」

  張素素說著就又笑了一聲,雙手齊下,在四小姐肩頭猛拍了一記。四小姐沒有防著,身子一晃,幾乎跌在床裡,她也忍不住笑了。但笑容過後,她立刻又是滿臉嚴肅,看定了張素素,很想再問問范博文的「軟骨頭」,同時她又感到再問是要惹起張素素非笑的;現在她把素素看成了俠客,她不願意自己在這位俠客跟前顯得太沒出息。終於她掙扎著表白了自己的最隱秘的意思:

  「噯!素姊!你是看到我心裡的!我拘束慣了,我心裡有話,總說不出口;我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可以商量!我是盲子,我不知道哪一條路好走,我覺得住在這裡很悶,很苦,我就只想要回鄉下去;他們不許我回去,我就只想到關起門來給他們一個什麼都不理!可是我這兩天來也就悶得慌了!我也知道這不是辦法!素姊,你教導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

  「哈哈哈……」

  張素素長笑著,一扭腰就坐在四小姐身邊,捧住四小姐的面孔仔細看著。這臉現在是紅噴噴地火熱,嘴唇卻是蒼白,微微顫抖。張素素看了一會兒,就嚴肅地說道:

  「那也在你自己。你要膽大老練,對蓀甫說個明白!況且你應該去讀書。要求蓀甫,讓你下半年進學校去讀書!」

  四小姐用勁地搖著頭,不出聲。張素素睜大了眼睛詫異,眉尖也皺緊了。

  「你不願意去讀書麼?」

  「不是的!恐怕沒有我進得去的學校呢!中國古書,我倒讀過幾書櫥,可是別的科學,我全不懂!」

  「不要緊!可以補習的。可是四妹,你躲在房裡越躲越短氣!跟我到外邊去走走罷!」

  張素素說著就拉了四小姐起來,催著四小姐洗一個臉快動身。在洗臉的時候,四小姐忍不住獨自笑了起來,接著又偷偷地滴兩點眼淚。這是快樂的眼淚,也是決心的眼淚!雖然還沒知道究竟怎樣辦,但四小姐已經決定了一切聽從張素素的教導去做!

  雇了一輛雲飛汽車,張素素帶著四小姐去吸新鮮空氣了。這是三點多鐘,太陽的威力正在頂點。四小姐在車中閉了眼睛,覺得有點頭暈。並且她心裡漸漸又擾亂焦躁起來。她的前途畢竟還是一個「謎」;她巴望這「謎」早早揭曉,可是她又怕。汽車從都市區域裡竄出來,此時在不很平坦的半泥路上跑,卷起了辣味的曬熱了的黃塵。兩旁是綠油油的田野,偶然也有土饅頭一樣的荒墳。驀地車身一跳,四小姐吃驚似的睜開了眼,看見自己身在鄉間,就以為又是一個夢了;她定了定神,推著旁邊的張素素,輕聲問道:

  「你看呀!沒有走錯了路麼?」

  張素素微笑,不回答。這位感情熱烈的女郎正也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覺得今天是意外地成功,把四小姐帶了走了;她正也忙著替四小姐設想那不可知的將來,——海闊天空的將來,充滿著強烈鮮豔的色彩。

  從張素素的不出聲,四小姐也就知道路並沒走錯,她們的目的地便是鄉村。四小姐就覺得很高興了。她專心觀玩那飛馳過的田野,她的心魂暫時又回到了故鄉。這裡和她的故鄉並沒多少差異,就只多了些汽車在黃塵中發狂。但是四小姐猛可地叫一聲,又推著張素素了。她們的汽車已經開得很慢,而且前面又有許多汽車,五顏六色的,停在柳樹蔭下。而且也有紅嘴唇,細眉毛,赤裸著白臂的女人,靠在男子肩旁,從汽車裡走出來。這裡依舊是上海呀!

  跟著張素素下車,再跟著走進了一座怪樣的園林以後,四小姐的驚異一步一步增加,累墜到使她難堪。這裡只是平常的鄉下景色,有些樹,樹上有蟬噪,然而這裡仍舊是「上海」;男女的服裝和動作,仍舊是四小姐向來所怕見而又同時很渴慕的。並且在這裡,使得四小姐臉紅心跳的事情更加多了;這邊樹蔭下草地上有男女的浪笑,一隻白腿翹起,高跟皮鞋的尖頭直指青天;而那邊,又是一雙背影,挨得那麼緊,那麼緊!四小姐閉一下眼睛,心跳得幾乎想哭出來。

  在一頂很大的布傘下,四小姐又遇到認識的人了。是三個。四小姐很想別轉了臉走過,可是張素素拉住了她。

  「啊喲,坐關和尚出關了麼?這是值得大筆特書的!」

  大布傘下一個男子跳起來說,險一些把那張擺滿了汽水瓶啤酒瓶和點心碟子的小桌子帶翻。四小姐臉紅了;而因為這男子就是范博文,那無賴的「夢境」突又闖回來,所以四小姐在一下臉紅以後,忽然又轉為死灰似的蒼白。她的一雙腳就像釘住在地上,她想走,卻又走不動。她下死勁轉過臉去,同吳芝生招呼。

  「那麼,博文,你做一首詩紀念這件事罷!題目是——」

  「不行!別的詩人是『窮而後工』,我們這范詩人卻是『窮而後光』!他哪裡還能做詩!」

  不等李玉亭說出那題目來,吳芝生就拿范博文來挖苦了。

  范博文卻不在乎,搖著頭說:

  「沒有辦法!詩神也跟著黃金走,這真是沒有辦法!」

  大家都笑了,連四小姐也在內,只有張素素似笑非笑地露一露牙齒,就皺了眉頭問道:

  「你們成群結黨地來這裡幹什麼?」

  「可是你同四妹來這裡也是成群結黨幹什麼的?」

  吳芝生接口反問;他近來常和范博文在一處,也學會了些俏皮話了。

  「我麼?我是來換換空氣。我又同了四妹來,是想叫她看看上海的摩登男女到鄉下來幹的什麼玩意兒!」

  「哦——那麼,我們也是來看看的。因為李玉亭教授這幾天來飯都吃不下,常常說大亂在即,我們將來死無葬身之地;今天我們帶了他來,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俄國貴族和資產階級怎樣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嚴重的一件事,你又當做笑話講了!」

  李玉亭趕快提出抗議,機械地搔著頭皮。張素素聽著看著,都覺得可笑又可氣。她拉了四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來很鄭重地叫道:

  「你們聽清了沒有?李教授萬事認真,而且萬事預先準備。他這主意很對!你們看那邊來的白俄罷,光景也是什麼伯爵侯爵,活了半世隻看見人家捧酒瓶開酒瓶,現在卻輪到他自己去伺候別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學會,他現在也能夠一隻手拿六個汽水瓶!」

  「實在是到了我們那時候就連他們這點兒福氣都沒有!」

  李玉亭忽然很傷心似的說,惹得吳芝生他們又笑起來了。

  「無聊極了!你們這三個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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