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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6)


  身邊到處全是地雷!一腳踏下去,就轟炸了一個!——躺在床上的吳蓀甫久久不能入睡,只有這樣恐怖的感想反復揉砑他那發脹發熱的腦袋。而且無論在社會上,在家庭中,他的威權又已處處露著敗象,成了總崩潰!他額角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他身下的鋼絲軟墊忽然變成了刀山似的;他身旁的少奶奶卻又在夢中呻吟嗚咽。

  漸漸地遠處隱約響著汽笛叫,吳蓀甫忽然看見四小姐又跑來鬧著要回鄉下去,說是要出家做尼姑,把頭髮剪得光光的;姑奶奶幫著妹子和小兄弟,一句一句都派蓀甫的不是,要蓀甫分財產,讓四小姐和阿萱自立門戶;忽然又看見阿萱和許多人在大客廳上擺擂臺,園子裡擠滿了三山五嶽奇形怪狀的漢子;而最後,蓀甫又看見自己在一家旅館裡,躺在床上,劉玉英紅著臉,吃吃地笑,她那柔軟白嫩的手掌火一般熱,按在他胸前,一點一點移下去,移下去了,……

  夢中一聲長笑,蓀甫兩手一摟,就抱住了一個溫軟的身體,又聽得細聲的嬌笑。吳蓀甫猛睜開眼來,窗紗上全是斑剝的日影,坐在他身邊的是穿了浴衣的少奶奶,對他微笑。吳蓀甫忽然臉紅了,趕快跳起身來,卻看見床頭小茶几上那托著一杯牛奶的賽銀橢圓盤子裡端端正正擺著兩張名片:王和甫,孫吉人。那杯子裡的熱牛奶剛結起一張薄薄的衣。

  在小客廳裡,吳蓀甫他們三位開始最嚴重的會議了。把趙伯韜的放款辦法詳細討論過以後,吳蓀甫是傾向于接受,王和甫無可無不可,孫吉人卻一力反對。這位老闆搖著他的細長脖子,冷冷地說:

  「這件事要分開來看:我們把益中頂給老趙,划算得通麼?這是一。要不要出頂?這是二。蓀甫,你猜想來老趙說的什麼銀團就是那謠傳得很久的托辣斯罷,可是依我看去,光景不像!製造空氣是老趙的拿手好戲!他故意放出什麼托辣斯的空氣來,好叫人家起恐慌,覺得除了走他的門路,便沒有旁的辦法!我們偏偏不去理他!」

  「可是,吉人,那托辣斯一層,大概不是空炮;現在不是就想來套住了我們的益中麼?」

  「不然!儘管他當真要放款,那托辣斯還是空炮!老趙全副家當都做了公債了,未必還有力量同美國人打公司;也許他勾結了洋商,來做中國廠家的抵押款,那他不過是一名掮客罷了;我們有廠出頂,難道不會自己去找原戶頭,何必借重他這位掮客!」

  「對呀!我也覺得老趙厲害煞,終究是變相的掮客!凡是名目上華洋合辦的事業,中國股東骨子裡老老實實都是掮客!」

  王和甫贊成了孫吉人的意見,吳蓀甫也就不再堅持,但還是不很放心地說:

  「要是我們找不到旁的主顧,那時候再去和老趙接洽呢,就要受他的掯勒,不去和他接洽呢,他會當真對我們來一個經濟封鎖,那不是更糟了麼?吉人,你心裡有沒有別的門路?」

  「現成的可沒有,找起來總有幾分把握。剛才我說這件事要分開來看,現在我們就來商量第二層罷,照現在這局面,益中還能夠維持多少時候?」

  孫吉人這話剛出口,王和甫就很沮喪地搖頭,吳蓀甫摸著下巴歎氣。用不到討論,事情是再明白也沒有的:時局和平無望,益中那八個廠多維持一天就是多虧一天本,所以問題還不在吳蓀甫他們有沒有能力去維持,而在他們願意不願意去維持。他們已經不願意,已經對於企業灰心!

  他們三個人互相對看著笑了一笑,就把兩個多月來熱狂的夢想輕輕斷送。他們還覺得藕斷絲連的「抵押」太麻煩,他們一致要幹乾脆脆頂了出去。孫吉人假想中的主顧有兩個;英商某洋行,日商某會社。

  過了一會兒,吳蓀甫乾笑著說:

  「能進能退,不失為英雄!而且事情壞在戰事延長,不是我們辦企業的手腕不行!」

  王和甫也哈哈笑了,他覺得一件重擔子卸下,夜裡睡覺也少些亂夢。孫吉人卻是一臉嚴肅,似乎心裡在盤算著什麼。

  忽然他拍一下大腿,很高興地看著兩位朋友,說道:

  「八個廠出頂,機器生財存貨原料一總作價六十萬,公司裡實存現款七萬多,扯算起來,我們的血本是保得住的;現在我們剩一個空殼子的益中公司,吸收存款,等機會將來再幹。上次雲山來的電報不是說他在香港可以招點股麼?我們再打電去,催他上勁,不論多少全是好的!——還有,蓀甫!我們這次辦廠就壞在時局不太平,然而這樣的時局,做公債倒是好機會!我們把辦廠的資本去做公債罷!再和老趙鬥一鬥!」

  吳蓀甫一邊聽著,一邊連連點頭;熱烘烘一團勇氣又從他胸間擴散,走遍了全身,他的手指尖有點抖了。在公債方面,他們尚未挫折銳氣。況且已經收買了女間諜,正該出奇制勝。當下吳蓀甫就表示了決心:

  「那就得趕快做,而且要大刀闊斧去做!這幾天來,公債又回漲了一些,那是『多頭』們的把戲;戰事遷延不決,關,裁,編三種債券都會跌到每萬三千塊;我們今天就拋出幾十萬去!」

  「對呀!我也是這個意思。」

  王和甫也接著說,躊躇滿志地摸著鬍子。

  從前他們又要辦廠,又要做公債,也居然穩渡了兩次險惡的風波,現在他們全力來做公債,自然覺得遊刃有餘。他們沒有理由不讓自己樂觀。因此他們這會議也就在興奮和希望中結束。孫吉人最後奮然說:

  「那麼,我馬上去找門路辦交涉。八個廠的受主不論是一家或者幾家,我們扣定的總數是五十二萬,再少就拉倒,我們另找辦法!益中公司仍舊辦下去,專做信託。和甫!你接洽得有點眉目的十多萬存款趕快去拉了來;『儲蓄』我們也要辦。黃奮那邊的消息,也交給和甫去聯絡。剩下一件要緊事,指揮公債市場,蓀甫,這要偏勞你了!也只有你能夠擔當!」

  三個人分手後,吳蓀甫立即打了幾個電話。他先和經紀人陸匡時接洽,隨後又叮囑了韓孟翔一番話。公債市場的情形很使吳蓀甫樂觀,幸運之神還沒有離開他。可是他打算再聽聽女間諜劉玉英的報告,然後決定拋出多少;於是他又四處打電話找這野鳥似的劉玉英,他連肚子餓也忘記了。

  十一點鐘時,吳蓀甫的汽車在園子裡柏油路上慢慢地開動;車裡的吳蓀甫滿臉紅光。他要出去親臨公債市場的前線了!不料還沒到大門,汽車引擎發生障礙,汽車夫搖了三次,那車只是咕咕地發喘,卻一步不肯動。「這不是好兆!」素來自詡破除了迷信的吳蓀甫也忍不住這樣想。他賭氣下了車,回到客廳裡,但同時大門外忽然汽車喇叭響,一輛車開進來了,車裡兩個人是杜竹齋夫婦。

  杜姑奶奶特為吳老太爺開喪的事情來找蓀甫,她劈頭就說道:

  「明天要在玉佛寺裡拜皇懺了。今天我們先去看看那經堂去。」

  「哦,哦,二姊,就托你代表罷!我有點要緊事情。要不是汽車出了毛病,我早已不在家裡。」

  吳蓀甫皺著眉頭回答,眼看著杜竹齋,忽然想得了一個好主意:在公債上拉竹齋做個「攻守同盟」,那就勢力更加雄厚,再不怕老趙逃到哪裡去。可是怎樣下說詞呢?立刻吳蓀甫的思想全轉到這問題上了。

  「也好。就是我和佩瑤去罷。可是明天九點鐘開懺,你一定要去拈香的!佩瑤,四妹,阿萱,全得去!」

  「呀!說起四妹,你不知道麼,她要回鄉下去呢!這個人,說不明白!」

  吳蓀甫全沒聽清姑奶奶上半截的話,只有「四妹」兩個字落在他耳朵裡,就提起了他這項心事。

  姑奶奶卻並不驚異,只淡淡地回答道:

  「年青人都喜歡走動。上海住了幾天就住厭了,又想到鄉下去玩一回!」

  「不光是去玩一回!二姊,我正想請你去勸勸她,也許她肯聽你的話!怪得很!不知道她為什麼!二姊,你同她一談就明白了。也許是一種神經病!」

  吳蓀甫乘機會把姑奶奶支使開,就拉住了杜竹齋,進行他的「攻守同盟」的外交談判。他誇張地講述戰事一定要延長,公債基金要被提充軍費,因而債價只有一天一天跌,做「空」是天大的好機會。他並沒提議要和竹齋「打公司」,他只說做「空」如何有利,約竹齋取同一步驟。

  杜竹齋一邊聽,一邊嗅著鼻煙,微笑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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