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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阿珍偏偏不聽命令。屠維嶽的臉色立刻放沉了。阿珍趕快跑走。屠維嶽輕輕哼一聲,回頭看了桂長林他們一眼,陡的滿臉是堅決的神氣,鐵一樣地說出一番話:

  「我都明白了,不用再說!一半是女工裡有人攔廠門,一半是錢葆生那混蛋的把戲!這批狗養的,不顧大局!阿祥已經扣住了,審他一審,就是真憑實據!這狗東西,在我跟前使巧,送他公安局去!錢葆生,也要告他一個煽惑工人攔廠行兇的罪!本來我萬事都耐著些兒,現在可不能再馬虎!」

  「阿祥是冤枉的罷?他是在那裡勸!」

  李麻子慌慌張張替他的好朋友辯護了。實在他心裡十二分不願意再和錢葆生他們鬥下去,只是不便出口。屠維嶽一眼瞧去就明白了,驀地就狂笑起來。桂長林蠢一些,氣衝衝地和李麻子爭論道:

  「不冤枉他!我親眼看見,阿祥嘴裡勸,拳頭是幫著錢葆生的!」

  「哎,長林,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勸你馬馬虎虎些!依我說,叫了錢葆生來,大家講講開。他要是再不依,好!我李麻子就不客氣!噯,屠先生,你說對不對?我們先打一個招呼,看他怎麼說!」

  這時候廠裡的汽笛又嘟嘟地叫了,足有三分鐘,像一匹受傷的野獸哀號求救。

  「現在到廠裡的工人到底有多少?」

  屠維嶽轉換了話頭,又冷冷地微笑了;但這微笑已不是往常的鎮靜,而是裝出來的。

  「打架前頭我點過,四十多個。」

  王金貞回答,悶悶地吐一口氣,又瞥了桂長林一眼。這桂長林現在是滿額爆出了青筋,咬著牙齒,朝天空瞅。屠維嶽又笑了一笑,感到自己的「政權」這次是當真在動搖了。儘管他的手段不錯,而且對於李麻子極盡籠絡的能事,然而當此時機迫切的時候,他的籠絡畢竟敵不過李麻子和錢葆生的舊關係。他想了一想,就轉過口氣來說道:

  「好罷!老李。沖著你的面子,我不計較!錢葆生有什麼話,讓他來和我面談就是!不過今天一定得開工!我們現在又拉過回聲了!我猜來錢葆生就在廠外的小茶館裡,老李,你去和他碰頭!你告訴他,有話好好兒商量,大家是自己人;要是他再用剛才那套戲法,那我只好公事公辦!」

  「屠先生叫我去,我就去!頂好長林也跟我一塊兒去!」

  「不!此刻就是你一個人去罷。長林我還有事情派他去做。」

  屠維岳不等桂長林開口,就攔著說,很機警地瞥了李麻子一眼,又轉身吩咐王金貞帶領全班管車照料絲車間,就跑回管理部去了。桂長林跟著走。管理部內,莫幹丞和馬景山他們三個在那裡低聲談話,看見屠維嶽進來,就都閉了嘴不作聲。屠維岳假裝不理會,直跑到吳為成他們三個面前,笑著說道:

  「剛才你們三位都辛苦了。我已經查明白源源本本是怎麼一回事;光棍打光棍,不算什麼,打過了拉拉手就完事。只有一點不好:女工們倒嚇跑了。可是不要緊!過一會兒,她們就要來。」

  吳為成他們三個楞著眼睛,做不得聲。屠維嶽很大方地又對這三個敵人笑了笑,就跑出了那屋子。桂長林還在遊廊前徘徊。看見屠維嶽出來了,又看看四邊沒有人,桂長林就靠上前來輕聲問道:

  「屠先生,難道就這麼投降了錢葆生?」

  屠維岳冷冷地笑了,不回答,只管走。桂長林就悄悄地跟了上去。走過一段路,屠維岳這才冷冷地輕聲說:

  「錢葆生是何等樣的人?他配!」

  「可是你已經叫李麻子去了。」

  「你這光棍,那麼蠢!我們先把他騙住,回頭我們開工開成了,再同他算賬!阿祥還關在後邊空屋子裡,他們搗亂的憑據還在我們手裡!李麻子不肯做難人,我們就得趕快另外找人;這也要些工夫才找得到呢!」

  「錢葆生也刁得很。你這計策,他會識破。」

  「自然呀!可是總不能不給李麻子一點面子。我們給了,要是錢葆生不給,李麻子就會盡力幫我們。」

  於是兩個人都笑了,就站在絲車間前面的空地上,等候李麻子的回話。

  這時候薄霧也已散盡,藍的天,有幾朵白雲;太陽光射在人身上漸漸有點兒燙了。那是八點半光景。屠維嶽昨夜睡的很遲,今天五點鐘起身到此時又沒有停過腳步,實在他有點倦了;但他是不怕疲倦的,他站著等了一會兒,就不耐煩起來,忽的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跳起來喊道:

  「呀!被他們鬧昏了,險一些兒忘記!長林!派你一個要緊差使!你到公安局去報告,要捉兩個人:何秀妹,張阿新!你就做眼線!阿祥這狗頭真該死!昨晚上叫他釘梢,他一定沒有去,倒跟錢葆生他們做一路,今天來搗鬼!長林,要是何秀妹她們屋子裡還有旁的人,也抓起來,不要放走半個!」

  說完,屠維岳就對桂長林揮手,一轉身就到絲車間去。車間裡並沒正式開工,絲車在那裡空轉。女工已經來了一百多,都是苦著臉坐在絲車旁邊不作聲。全班管車們像步哨似的佈防在全車間。屠維嶽擺出最好看的笑容來,對迎上前來的阿珍做一個手勢,叫她關了車。立刻全車間靜蕩蕩地沒有一點聲音,只那些釜裡盆裡的沸水低低地呻吟。屠維嶽挺直了胸脯,站在車間中央那交通道上,王金貞在左,阿珍在右;他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向四周圍瞥了一下,然後用出最莊重最誠懇的聲調來,對那一百多女工訓話:

  「大家聽我一句話。我姓屠的,到廠裡也兩年多了,向來同你們和和氣氣;吳老闆叫我做總管事,也有一個多月了,我沒有擺過臭架子。我知道你們大家都很窮,我自己也是窮光蛋;有法子幫忙你們的地方,我總是幫忙的!不過絲價老是跌,廠家全虧本,一包絲要淨虧四百兩光景!大家聽明白了麼?是四百兩銀子!合到洋錢,就得六百塊!廠家又不能拉屎拉出金子來,一著棋子,只有關廠!關了廠,大家都沒有飯吃;你們總也知道上海地面上已經關了二十多家廠了!

  「吳老闆借錢,押房子,想盡方法開車,不肯就關廠,就為的要顧全大家的飯碗!他現在要把工錢打八折,實在是弄到沒有辦法,方才這樣幹的!大家也總得想想,做老闆有老闆的苦處!老闆和工人大家要幫忙,過眼前這難關!你們是明白人,今天來上工。你們回去要告訴小姊妹們,不上工就是自己打破自己的飯碗!吳老闆賠錢不討好,也要灰心。他一關廠,你們就連八折的工錢也沒處去拿!要是你們和我姓屠的過不去,那容易得很,你們也不用罷工,我自己可以向吳老闆辭職的!我早就辭過職了,吳老闆還沒答應,我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們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不要怕!」

  只有沸水在釜裡盆裡低聲呻吟。被熱氣蒸紅了的女工們的面孔,石像似的沒有任何表情。她們心裡也翻騰著沸滾的怨恨,可是並沒升到臉部,只在她們的喉頭哽咽。

  屠維嶽感到意外的孤寂了。雖然這絲車間的溫度總有九十度光景,他卻覺得背脊上起了一縷冷冰的抽搐,漸漸擴展到全身。他很無聊地轉一個圈子,聳聳肩膀,示意給王金貞她們「可以正式開車」,就逃了出去。

  在管理部遊廊前,李麻子和另一個人站著張望。遠遠地看見屠維嶽背了手踱著,李麻子很高興地喊道:

  「屠先生!找了你好一會兒了!葆生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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