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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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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華絲廠工場內,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廠大門口站了兩對警察。廠內管理部卻是異常緊張。吳為成他們都攢住了屠維嶽哄鬧,說他太軟弱。屠維嶽不作聲,只是冷靜地微笑。 汽車的喇叭聲發狂似的從廠門口叫進來了。屠維岳很鎮靜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時,吳蓀甫已經下車,臉上是鐵青的殺氣,獰起眼睛,簡直不把眾人看一下。 莫幹丞站在一旁,垂著頭,臉是死白。 屠維嶽挺直了胸脯,走到吳蓀甫跟前,很冷靜很坦白地微笑著。 吳蓀甫射了屠維嶽一眼,也沒說話,做一個手勢,叫屠維岳和莫幹丞跟著他走。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對打破的玻璃窗,然後又巡視了空蕩蕩的絲車間,又巡視了全廠的各部分,漸漸臉色好看些了。 最後,吳蓀甫到他的辦公室內坐定,聽屠維嶽的報告。 金黃色的太陽光在窗口探視。金黃色的小電扇在吳蓀甫背後搖頭。窗外移過幾個黑影,有人在外邊徘徊,偷聽他們的談話。屠維嶽一邊說話,一邊都看明白了,心裡冷笑。 吳蓀甫皺了眉頭,嘴唇閉得緊緊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煩地截斷了屠維嶽的說話: 「你以為她們敢碰動機器,敢放火,敢暴動麼?」 「她們發瘋了似的,她們會幹出來!不過發瘋是不能長久的,而且人散開了,火性也就過去了。」 「那麼今天我們只損失了幾塊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運道?便算是我們得勝了,可不是?」 吳蓀甫的話裡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維嶽一眼。屠維嶽挺直了身體微笑。 「聽說我們扣住了幾個人——『暴動有證』的幾個人;想來你已經送了公安局罷?」 吳蓀甫又冷冷地問。但是屠維嶽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這麼問,他猜來早就有人報告吳蓀甫那幾個女工放走了,而且還有許多挑撥的話。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麼!隨隨便便就放了麼?光景你放這幾個人就為的要保全我這廠?呵!」 「不是!一點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親口對我說過。況且只不過五六個盲從的人,捉在這裡更加沒有意思。」 屠維嶽第二次聽出吳蓀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個橡皮釘子。他挺出了胸脯,擺出「士可殺而不可辱」的神氣來。 他知道用這法門可以折服那剛愎狠辣的吳蓀甫。 暫時兩邊都不出聲。窗外又一個黑影閃過。這一回,連吳蓀甫也看見了。他皺一下眉頭。他知道那黑影是什麼意思。他向來就不喜歡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他忽然獰笑著,故意大聲說: 「那麼,維嶽,這裡一切事我全權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開工!明天!」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盡力去辦去!」 屠維嶽也故意大聲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權」暫時又複穩定。吳蓀甫笑了一笑揮著手,屠維嶽站起來就要走了,可是吳蓀甫突然又喚住了他: 「聽說有人同你不對勁兒,當真麼?」 「我不明白三先生這話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 「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來那也是不會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辦事。在三先生面前,我同他們是一樣的。三先生把權柄交給我,那我也不過是奉行三先生的吩咐!」 屠維嶽異常冷靜地慢慢地說,心裡卻打一個結。他很大方地呵一呵腰,就走了出去。 接著吳蓀甫就傳見了莫幹丞。這老頭兒進來的時候,腿有點兒發抖,吳蓀甫一眼看見就不高興。他故意不看這可憐相的老頭兒,也沒說話,只旋起了眼睛瞧那邊玻璃窗上一閃一閃的花白的光影。他心裡在忖度:難道那小夥子屠維岳當真不曉得管理部這方面很有些人不滿意他今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曉得。可是他為什麼不肯說呢?怕丟臉麼?好勝!這個年青人是好勝的。且看他今天辦的怎樣!——吳蓀甫忽然煩躁起來,用勁地搖一搖頭,就轉眼看著莫幹丞,嚴厲地說道: 「幹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紀的。他們小夥子鬧意見,你應該從中解勸解勸才是!」 「三先生——」 「哎!你慢點開口。你總知道,我不喜歡人家在我耳朵邊說這個,說那個。我自有主意,不要聽人家的閒話!誰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裡;到我面前來誇口,是白說的!你明白了麼?你去告訴他們!」 「是,是!」 「我還聽說曾老二和屠維岳為一個女工吃醋爭風,昨天晚上在廠裡鬧了點笑話,有沒有這件事?」 「那,那!——我也不很清楚。」 莫幹丞慌慌張張回答,他那臉上的神氣非常可笑。實在他很明白這一件事,可是剛才給吳蓀甫那一番堂而皇之的話語當頭一罩,就不敢多嘴。這個情形,卻瞞不過吳蓀甫的眼睛。他忍不住笑了一笑說: 「什麼!你也不很清楚!正經問你,你倒不說了。我知道你們賬房間裡那一夥人全是『好事不惹眼,壞事直關心』!廠裡一有了吃醋爭風那樣的事,你們的耳朵就會通靈!我聽說這件事是屠維嶽理虧,是他自己先做得不正,可是不是?」 莫幹丞的眼睛睜大了發怔。他一時決不定,還是順著吳蓀甫的口氣說好呢,還是告訴了真情。最後他決定了告訴真情,他知道屠維嶽現在還很得吳蓀甫的信任。 「三先生!那實在是曾家二少爺忒胡鬧了一些。——」 吳蓀甫點頭微笑。莫幹丞膽大些了,就又接著說下去: 「二號管車王金貞親眼看見這一回事。屠先生沒有漏過半個字,都是王金貞告訴我的。昨天晚上,屠先生派王金貞找 一個姓朱的女工來問她女工裡頭哪幾個跟共產黨有來往,——就是在這間房裡問的,王金貞也在場。後來那姓朱的女工出去,到繭子間旁邊,就被曾家二少爺攔住了胡調。那時候有雷有雨,我們都沒聽得。可是屠先生和王金貞卻撞見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吳蓀甫皺著眉頭不作聲,心裡是看得雪亮了。他知道吳為成的報告完全是一面之詞。他猛然想起了把曾家駒,馬景山兩個親戚,吳為成一個本家,放在廠裡,不很妥當;將來的嚕嗦多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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