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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阿珍扁著嘴唇說。桂長林立刻心事很重地皺了眉頭。他自己在工人中間本來沒有多大影響,最近有那麼一點根基,還是全仗屠維嶽的力。屠維嶽一眼看清了這情形,就冷笑一聲,心裡鄙夷桂長林的不濟事。他又轉眼去看李麻子。這粗魯的麻子是圓睜著一雙眼睛,捏緊著兩個拳頭,露骨地表示出他那一夥的特性:誰雇用他,就替誰出力。屠維岳覺得很滿意了。他走前一步,正站在那電燈下,先對阿珍說:

  「工人相信他們麼?難道你,阿珍,你那麼甜蜜的嘴,還抵不過薛寶珠麼?難道姚金鳳抵不過他們那週二姐麼?她們會騙工人,難道你們不會麼?工人們還沒知道週二姐是姓錢的走狗,難道你們臉上雕著走狗兩個字麼?難道你們不好在工人面前剝下週二姐的面皮讓大家認識個明白麼?去!阿珍!你去關照姚金鳳,也跟著工人們起哄罷!反對錢葆生,薛寶珠,週二姐!明天來一個罷工不要緊!馬上去!回頭還有人幫你的腔!去罷!我記你的頭功!」

  「誰希罕你記功勞呢!公事公辦就好了。」

  阿珍站了起來,故意對屠維岳白了一眼,就走出去了。屠維嶽側著頭想了一想,再走前一步,拍著李麻子的肩膀輕聲問道:

  「老李,今天晚上能夠叫齊二十個人麼?」

  「行,行!不要說二十個,五十個也容易!」

  李麻子跳起來,高興得臉都紅了,滿嘴的唾沫飛濺到屠維嶽臉上。屠維嶽笑了一笑。

  「那就好極了!可是今晚上只要二十個,到工人們住家草棚那一帶走走,——老李,你明白了罷?就在那裡走走。碰到什麼吵架的事情,不要管。可是有兩個人要釘她們的梢:一個是何秀妹,一個是張阿新——那個扁面大奶奶的張阿新,你認識的罷?明天一早,你這二十個弟兄還要到廠裡來。幹些什麼,我們明天再說,你先到莫先生那裡拿一百塊錢。好了,你就去罷!」

  現在房裡就剩下屠維岳和桂長林兩個人,暫時都沒有話。雷聲在天空盤旋,比先前響些了,可是懶松松地,像早上的糞車。閃電隔三分鐘光景來一次,也只是短短的一瞥。風卻更大了,房裡那盞電燈吹得直晃。窗外天色是完全黑了。屠維嶽看表,正是七點半。

  「屠先生,這回罷工要是捱的日子多了,恐怕我們也要吃虧。賬房間裡新來的那三個人,姓曾的,姓馬的,還有吳老闆那個遠房侄兒,背後都說你的壞話。好像他們和錢葆生勾結上了。」

  桂長林輕聲兒慢慢地說,那口氣裡是掩飾不了的悲觀。屠維嶽聳聳肩膀微笑。他什麼都不怕。桂長林閉起他的一隻小眼睛,又輕聲說:

  「你剛才沒有關照李麻子不要把我們的情形告訴阿祥,那是一個失著。阿祥這人,我總疑心他是錢葆生派來我們這裡做耳朵的!李麻子卻又和他相好。」

  「長林,你那麼膽小,成不得大事!此刻是用人之際,我們只好冒些兒險!我有法子吃住阿祥。難處還在工人一面。吳老闆面前我拍過胸脯,三天內解決罷工,要把那些壞蛋一網打盡,半年六個月沒有工潮。所以明天我讓她們罷下工來,——自然我們想禁止也禁止不來,可是明天我還不打算就用武力。我們讓她們罷了兩天,讓她們先打倒錢葆生一派,我們再用猛烈的手段收拾她們!所以,長林,你得努力活動!

  把大部分的工人抓到你手裡來。」

  「我告訴我的人也反對工錢打八折?」

  「自然!我們先收拾了何秀妹她們,這才再騙工人先上工,後辦交涉。我看准了何秀妹同張阿新兩個人有花頭,不過一定還有別人,我們要打聽出來。長林,這一件事,也交給你去辦,明天給我回音!」

  屠維嶽說著又看了一次表,就把桂長林打發走,他自己也離開了他的房間。

  閃電瞥過長空,照見滿天的烏雲現在不復是墨灰的一片,而是分了濃淡;有幾處濃的,兀然高聳,像一座山,愈近那根處愈黑。雷更加響了。屠維嶽跑過了一處堆木箱的空場,到了一個房外。那是吳蓀甫來廠時傳見辦事人的辦公室,平常是沒有人的,但此時那關閉得緊密的百葉窗縫兒裡隱隱透著燈光。屠維嶽就推門進去,房裡的兩個人都站了起來。屠維嶽微笑,做手勢叫她們坐下,先對那二號管車王金貞問道:

  「你告訴了她沒有?」

  「我們也是剛來。等屠先生自己對她說。」

  王金貞怪樣地回答,又對屠維嶽使個眼色,站起來想走了。但是屠維嶽舉手在空中一按,叫王金貞仍舊坐下,一面他就轉眼去看那位坐在那裡局促不安的年青女工。這是二十來歲剪髮的姑娘,中等身材,皮膚很黑,可是黑裡透俏,一對眼睛,尤其靈活。在屠維嶽那逼視的眼光下,她的臉漲成了紫紅。

  屠維嶽看了一會兒,就微笑著很溫和地說:

  「朱桂英,你到廠裡快兩年了,手藝很不差,你人又規矩;我同老闆說過了,打算升你做管車。這是跳升,想來你也明白的罷?」

  朱桂英漲紅了臉不回答,眼睛看在地下。她的心跳起來了,思想很亂;本來王金貞找她的時候,只說賬房間裡有話,她還以為是放工前她那些反對扣工錢的表示被什麼走狗去報告了,賬房間叫她去罵一頓,現在卻聽出反面來,她一時間就弄糊塗了。並且眼前這廠方有權力的屠維嶽向來就喜歡找機會和她七搭八搭,那麼現在這舉動也許就是吊她的膀子;想到這一點,她更加說不出話來了。恰就在這當兒,王金貞又在旁邊打起邊鼓來:

  「真是吳老闆再公道沒有,屠先生也肯幫忙,不過那也是桂英姐你人好!」

  「王金貞這話就不錯!吳老闆是公道的,很能夠體恤人。他時常說,要不是廠經跌價,他要虧本,那麼前次的米貼他一定就爽爽快快答應了。要不是近來廠經價錢又跌,他也不會轉念頭到工錢打八折!不過吳老闆雖然虧本,看到手藝好又規矩的人,總還是給她一個公道,跳升她一下!」

  屠維岳仍舊很溫和,尖利的眼光在朱桂英身上身下打量。朱桂英雖然低著頭,卻感受到那眼光。她終於主意定了,昂起頭來,臉色轉白,輕聲地然而堅決地說:

  「謝謝屠先生!我沒有那樣福氣!」

  這時外邊電光一閃,突然一個響雷當頭打下,似乎那房間都有點震動。

  屠維嶽的臉色也變了,也許為的那響雷,但也許為的朱桂英那回答。他皺著眉頭對王金貞使了個眼色。王金貞點著頭做個鬼臉,就悄悄地走出去了。朱桂英立即也站了起來。可是屠維嶽攔住了她。

  「屠先生!你要幹嗎?」

  「你不要慌,我有幾句話對你講——」

  朱桂英的臉又紅得像豬肝一樣了。她斷定了是吊她的膀子了;在從前屠維岳還是小職員的時候,朱桂英確也有一時覺得這個小夥子不惹厭,可是自從屠維岳高升為賬房間內權力最大者以後,她就覺得彼此中間隔了一重高山,就連多說幾句話,也很不自在了;而現在這屠維嶽騙她來,又攔住了不放她!

  「我不要聽!明天叫我到賬房間去講!」

  朱桂英看定了屠維嶽的臉回答,也就站住了。屠維岳冷冷地微笑。

  「你不要慌!我同女人是規規矩矩的,不揩油,不吃豆腐!我就要問你,為什麼你不願意升管車?並沒有什麼為難的事情派你做,只要你也幫我們的忙,告訴我,哪幾個人同外邊不三不四的人——共產黨來往,那就行了!我也不說出去是你報告!你看,王金貞我也打發她避開了!」

  屠維嶽仍舊很客氣,而且聲音很低;可是朱桂英卻聽著了就心裡一跳,臉色完全灰白。原來還不是想吊膀子,她簡直恨這屠維嶽了!

  「這個,我就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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