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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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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吉人和吳蓀甫同聲贊成了。他們三個人的臉現在都是鐵青青地發光,他們下了決心要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從那九個廠裡榨取他們在交易所裡或許會損失的數目;這是他們唯一的補償方法! 當天晚上九點鐘,吳蓀甫帶著一身的疲乏回到家裡了。這是個很熱的晚上。滿天的星,一鉤細到幾乎看不見的月亮。只在樹蔭下好像有點風。吳少奶奶他們都在園子裡乘涼。他們把客廳裡的電燈全都關熄,那五開間三層樓的大洋房就只三層樓上有兩個窗洞裡射出燈光,好像是蹲在黑暗裡的一匹大怪獸閃著一對想吃人的眼睛。 吳少奶奶他們坐在那池子邊的一排樹底下。那一帶裝在樹幹上的電燈也只開亮了一兩盞,黑魆魆的樹蔭襯出他們四個人的白衣裳。他們都沒說話。時時有一兩聲的低歎。 忽然林佩珊曼聲唱著淒婉的時行小曲《雷夢娜》;忽然又不唱了。 阿萱輕聲笑。那笑聲幽幽地像是哭不出而笑的。池子裡的紅鯉魚潑剌一響。 四小姐蕙芳覺得林佩珊唱的那小曲聽去很愜意,就像從她自己心裡挖出來似的。她想來會唱的人是有福的;唱也就是說話。有話沒處說的時候,唱唱就好像對親近的人細訴衷腸。她又想著日間范博文對她說的那些話,她的心又害怕,又快活,卜蔔地跳。 沉默壓在這池子的周圍,在這四個人中間——四個人四樣的心情在那裡咀嚼那沉默的味道。忽然沉默破裂了!一個風暴的中心,從遠處來,像波紋似的漸漸擴展到這池子邊,到這四個人中間了。這是那邊屋子裡傳了來的吳蓀甫的怒聲喝罵。 「開電燈!——像一個鬼洞!」 接著,穿了睡衣的吳蓀甫就在強烈的電燈光下凸顯出來了。他站到那大客廳前的遊廊上,朝四面看看,滿臉是生氣尋事的樣子。雖然剛才一個浴稍稍洗去了他滿身的疲乏,可是他心裡仍舊像火山一樣暴躁。他看見池子那邊的四個白衣人了。『倒像是四個白無常!」——怒火在他胸間迸躍。恰好這時候王媽捧了茶盤從吳蓀甫前面走過,向池子那邊去;吳蓀甫立刻找到訛頭了,故意大聲喝道: 「王媽!到那邊去幹麼?」 「少奶奶他們都在池子邊乘涼——」 沒等王媽說完,吳蓀甫不耐煩地一揮手,轉身就跑進客廳去了。他猛又感得自己的暴躁未免奔放到可笑的程度,他向來不是這樣的。但是客廳裡強烈的電燈光轉使他更加暴躁。那幾盞大電燈就像些小火爐,他感到渾身的皮膚都仿佛燙起了泡。並且竟沒有一個當差伺候客廳。都躲到哪裡去了?這些懶蟲!吳蓀甫發狂似的跳到客廳前那石階級上吼道: 「來一個人!混蛋!」 「有。——老爺!——」 兩個聲音同時從那五級的石階下應著。原來當差高升和李貴都就站在那下邊。吳蓀甫意外地一怔,轉臉去尖利地瞥了他們一眼,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話,就隨便問道: 「高升!剛才叫你打電話到廠裡請屠先生來,打過了沒有!怎麼還不來!」 「打過了。老爺不是說叫他十點鐘來麼,屠先生為的還有一些事,得到十點半——」 「胡說!十點半!你答應他十點半?」 吳蓀甫突又轉怒,把高升的話半路嚇住。那邊池子旁四個人中的林佩珊卻又曼聲唱那支淒婉的小曲了。這好比在吳蓀甫的怒火上添了油。他跺著腳,咬緊了牙關,恨恨地喊道: 「混蛋!再打一個電話去!叫他馬上來見我!」 說還沒說完,吳蓀甫已經轉身,氣衝衝地就趕向那池子邊去了。高升和李貴在後邊伸舌頭。 池子邊那種冶蕩幽怨的空氣立刻變為寂靜的緊張了。那四個人都感覺到現在是那「風暴」的中心直向他們掃過來了,說不定要挨一頓沒來由的斥駡。林佩珊頂乖覺,一扭腰就溜到那些樹背後,掩著嘴忍住了笑,探出半個頭,尖起了耳朵,睜大了眼睛。阿萱在這種事情上最麻木,手裡還是托著他那只近來當作寶貝的什麼「鏢」,作勢要放出去。四小姐蕙芳低著頭看池子裡浮到水面吐泡沫的紅鯉魚。很知道丈夫脾氣的吳少奶奶則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微笑。 吳蓀甫卻並不立刻發作,只皺著眉頭獰起了眼睛,好像在那裡盤算先挑選什麼人出來咬一口。不錯,他想咬一口!自從他回家到現在,他那一肚子的暴躁就仿佛總得咬誰一口才能平伏似的。自然這不會是真正的「咬」;可是和真正的「咬」卻有同樣的意義。他獰視了一會兒,終於他的眼光釘住在阿萱手掌上那件東西。於是沉著的聲音發問了。正像貓兒捉老鼠,開頭是沉著而且不露鋒利的爪牙。 「阿萱!你手裡托著一件什麼東西?」 似乎心慌了,阿萱不回答,只把手裡的「寶貝」呈給蓀甫過目。 「咄!見你的鬼!誰教你玩這把戲?」 吳蓀甫漸漸聲色俱厲了;但是阿萱那股神氣太可笑,吳蓀甫也忍不住露一下牙齒。 「哦,哦,——找老關教的。」 阿萱口吃地回答,縮回他那只托著「鏢」的手,轉身打算溜走。可是吳蓀甫立刻放出威棱來把他喝住; 「不許走!什麼鏢不鏢的!丟了!丟在池子裡!十七八歲的孩子,還幹這些沒出息的玩意兒!都是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太寵慣了你!暑假快要過去,難道你不打算下半年進學校念書!——丟在池子裡!」 一聲響——東!阿萱呆呆地望著那一池的皺水,心疼他那寶貝。 吳蓀甫眉毛一挺,心頭的焦躁好像減輕了些微。他的威嚴的眼光又轉射到四小姐蕙芳的身上了。他知道近來四小姐和范博文好像很投契。這是他不許可的!於是暴躁的第二個浪頭又從他胸間湧起。然而他卻又轉臉去看少奶奶。靠在籐椅背上的吳少奶奶仰臉迷惶地望著天空的星。近來少奶奶清瘦了一些,她那雙滴溜溜地會說話的眼睛也時常呆定定,即使偶然和從前一般靈活,那就滿眼紅得像要發火。有什麼東西在不斷地咬齧她的心!這變化是慢慢來的,吳蓀甫從沒留意,並且即使他有時覺得了,也不理會;他馬上就忘記。現在他忽然好像第一次看到,心頭的暴躁就又加倍。他立刻撇下了四小姐,對少奶奶尖利地說道: 「佩瑤,嫡親的兄弟姊妹,你用不著客氣!他們幹些什麼,你不要代他們包庇!我最恨這樣瞞得實騰騰地!」 吳少奶奶迷惶地看著蓀甫,抿著嘴笑,不作聲。這把吳蓀甫更加激怒了。他用力哼了一聲,十分嚴厲地又接著說下去: 「譬如四妹的事。我不是老頑固,婚姻大事也可以聽憑本人自己的意思。可是也得先讓我曉得,看兩邊是不是合式;用不到瞞住了我!況且這件事,我也一向放在心上,也有人在我面前做媒;你們只管瞞住了我鬼混,將來豈不是要鬧出笑話來麼?」 「噯,這就奇了,有什麼鬼混呀!你另外看得有合式的人麼?你倒說出來是誰呢?」 吳少奶奶不能不開口了,可是吳蓀甫不回答,霍地轉身對四小姐正色問道: 「四妹,你心裡有什麼意思,趁早對我說罷!說明了好辦事。」 四小姐把臉垂到胸脯上,一個字也沒有。她的心亂跳。她怕這位哥哥,又恨這位哥哥。 「那麼,你沒有;我替你做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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