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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


  王和甫自言自語地回到他的座位裡,就燃著了一枝茄立克。他噴出一口濃煙,又接著說:

  「這些零零碎碎的存戶都是老公司手裡做下來的!現在陸續提去有個六成了。」

  「哦!——我們新做的呢?」

  「也還抵得過,雲山拉來了十多萬,活期定期都有。吸收存款這一面,望過去很有把握。」

  王和甫一面回答著孫吉人,一面就又翻那些表冊。

  吳蓀甫笑了笑,他的眼光忽然變成很獰厲;他看看王和甫,又看看孫吉人,毅然說道:

  「我們明天發信通知那些老存戶,聲明在半個月內他們要提還沒到期的款子,我們可以特別通融,利息照日子算!吉人,你說對不對:我們犯不著去打這些小算盤!我看來那些老存戶紛紛來提款子一定不是無緣無故的!光景他們聽得了什麼破壞我們信用的謠言。趙伯韜慣會造謠言!他正在那裡想種種方法同我們搗蛋。他早就說過,只要銀錢業方面對我們收緊一些,我們就要受不了;他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他在那裡佈置,他在那裡用手段!」

  「對了!今天元大莊那變卦,光景也是老趙攪出來的。我聽他們那口氣裡有講究。」

  王和甫慌忙接口說。

  「再拿竹齋這件事來講罷,他退出公司的原因,表面上固然是為的他不贊成收買那八個廠,可是骨子裡也未始不是老趙放的空氣叫竹齋聽了害怕。竹齋不肯對我明說,可是我看得出來。他知道了雲山到香港去,就再三要拉尚仲禮進來。我一定不答應,第二天他就決定主意拆股了!」

  「哈,哈;杜竹翁是膽小了一點兒,膽小了一點兒。可是杜竹翁實在也不喜歡辦什麼廠。」

  又是王和甫說,他看了孫吉人一眼。孫吉人點著頭沉吟。有一個陰暗的影子漸漸在孫吉人心頭擴大開來:正像杜竹齋實在不喜歡辦什麼廠,他,孫吉人,對於做公債之類也是沒有多大興味的,——並不是他根本憎惡這種「投機」事業,卻是為的他精力不濟,總覺得顧到了本行事業也就夠累了;而現在,不但做公債和辦廠兩者都弄成騎虎難下之勢,且又一步一步發見了新危險,一步一步證實了老趙的有計畫的「經濟封鎖」已經成為事實;這種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想來當真沒有多大把握能夠沖得出去。可是除了向前沖,到底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然而孫吉人還是很鎮靜;他知道吳蓀甫在那裡等待他發表意見,他又知道王和甫沒有任何一定的意見,於是冷靜地看著吳蓀甫那精神虎虎的紫臉孔,照例慢慢地說道:「我們自己立定了腳跟就不怕。信用自信用,謠言自謠言;我們也要不慌不忙。蓀甫主張不打小算盤,很贊成!那些老存戶既然相信謠言,我們就放一個響炮仗給他們聽聽。可是我們的腳跟先得趕快站穩起來,先把那些廠的根基打好。我們來算一算:那些廠徹底整頓一下,看是能夠節省多少開支;應該擴充的擴充一下,看是至少該添多少資本;剛才和甫說原定的四十五萬恐怕不夠,那麼,我們把做公債的資本收了回來還是差一點,我們就得另外設法。不過究竟要用多少擴充費,開支上能夠節省多少,還有眼前三兩個月內銷路未必會好,要淨賠多少——這種種,應該算出一個切字的數目。」

  「擴充費已經仔細算過,八個廠總共支配三十萬。這是不能再少的了!」

  王和甫先揀自己主管的事回答,心裡卻在討量公債方面的盈虧,因為那三十萬全都做了公債去了。他轉臉看著吳蓀甫,正想問他公使的情形,吳蓀甫卻先說了:

  「這一次拿公司裡的資本全部做了公債,也是不得已。本月三號,我們只拋出一百萬,本來是只想乘機會小小幹一下,可是後來局面變了,逼得再做,就成了『多頭』;現在我們手裡有一千萬公債!照今天交易所早市收盤的價格,說多呢不多,三十萬元的純利扯來是有的!剛才我來這裡以前,我已經通知我們的經紀人,今天後市開盤,我們先放出五百萬去!」

  吳蓀甫的臉上亮著勝利的紅光,他躊躇滿志地搓著手。

  「可是,蓀甫,光景還要漲罷?從十五號到今天,不是步步漲麼?雖然每天不過漲上兩三角。」

  王和甫慌忙接口說,也像吳蓀甫一樣滿面全是喜氣了。

  「那不一定!」

  吳蓀甫微笑地回答,但那口氣異常嚴肅。他轉過臉去看著孫吉人,他那眼光的堅決和自信能夠叫頂沒有主意的人也忽然打定了主意跟他走。他用了又快又清晰個個字像鐵塊似的聲調說道:

  「我們先要站定了自己的腳跟!可是我們好比打仗,前後會有敵人:日本人開在上海的那些小工廠是我們當面的敵人,老趙是我們背後的敵人!總得先打敗了身前身後的敵人,然後我們的腳跟站得穩!我們那八個廠一定得趕快整頓:管理上要嚴密,要換進一批精明能幹的職員去,要嚴禁糟蹋材料,要裁掉一批冗員,開除一批不好的工人!我看每個廠的預算應得削減二成!」

  「就是這麼著,從下月起,預算減二成!至於原來的辦事人,我早就覺得都不行,可是人才難得,一時間更不容易找,就一天一天擱著;現在不能再挨下去了。和甫,你是天天巡視那八個廠的,你看是應該先裁哪一些人?」

  孫吉人依然很冷靜地說,並且他好像忽略了吳蓀甫那一席話裡前半段的主要點;但是吳蓀甫眼睛裡的火——那是樂觀的火,要和老趙積極奮鬥的火,已經引燃到孫吉人的眼睛。這個,吳蓀甫是看得非常明白;他緊抓住了這機會,立刻再逼進一步:

  「剛才我說一千萬公債我們已經放出了一半去。我們危險得很呢!老趙佈置得很好,準備『殺多頭』!幸而他的秘密今天就洩漏。他的一個身邊人把這秘密賣給我,兩千塊錢她就賣了,還答應做我們的內線,常給我們消息!據老趙的佈置,月底交割前,公債要有一度猛跌!可是我們今天就放出了一半去,老趙是料不到的!明天我們就完全脫手,老趙的好計策一點沒有用處!」

  吳蓀甫一邊說著,霍地站了起來;就像一個大將軍講述出死入生的主力戰的經過似的,他興奮到幾乎滴下眼淚。他看著他的兩個同事,微笑地又加一句:

  「我們以後對付老趙就更加有把握!」

  於是整頓工廠的問題暫時擱起,談話集中在老趙和公債。吳蓀甫完全勝利了。他整飭了自己一方面的陣線,他使得孫吉人他們瞭解又做公債又辦廠不是矛盾而是他們成功史中不得不然的步驟;他說明了消極的「自立政策」——不仰賴銀錢業的放款,就等於坐而待斃;只有先戰勝了老趙,打破了老趙指揮下的「經濟封鎖」,然後能真正「自己立定腳跟」!他增強了他那兩個同事對於老趙的認識和敵意。他把益中公司完全造成了一個「反趙」的大本營!

  最後,他們又回到那整頓工廠問題。在這上頭,他們自然要加培努力。裁人,減工資,增加工作時間,新訂幾條嚴密到無以復加的管理規則:一切都提了出來,只在十多分鐘內就大體決定了。

  「開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長工作時間一小時;工人進出廠門都要受搜查;廠方每月扣留工資百分之十,作為『存工』,扣滿六十五元為度,將來解雇時,廠方可以發還:這一些,馬上都可以辦。可是最後一條——工錢打九折,怕的工人們要鬧起來!可不是,取消星期日加工,已經是工錢上打了個九折;現在再來一個九折,一下裡太狠了一點,恐怕他們當真要鬧什麼罷工怠工,反多了周折。我主張這一項暫且緩辦,——哎,你們看是怎樣?」

  王和甫搔著頭皮遲疑地說,眼睛望著吳蓀甫那緊繃繃的臉。

  吳蓀甫微笑,還沒開口,那邊,孫吉人已經搶先發言,例外地說的很急:

  「不,不!我們認真的地方認真,優待的地方也比別家優待。和甫,你沒看見我們還有獎勵的規則麼?工作特別好,超過了我們預定的工作標準時,我們就有特別獎。拿燈泡廠來說罷,我們現在暫定燈泡廠的工人每人每日要做燈泡二百隻,這個數目實在是很體恤的了;工人手段好,不偷懶,每天做二百五十隻也很容易,那時我們就給他一角五分的特別獎,月底結算,他的工錢不是比原來還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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