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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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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玉英倉卒間就只想出了這麼一句。她覺得今天的冒險要失敗。可是她也並沒忘記女人家的「武器」,她活潑潑地笑著,招呼過了尚老頭子,就在靠窗的一張椅子裡坐著。風從窗洞裡來,猛打著她的頭,她也不覺得;她留心看看趙伯韜的表情,她鎮定了心神,籌劃新的策略。 「鬼話!徐曼麗就是通仙,也不能馬上就知道我在這裡! 一定是韓孟翔這小子著了你的騙!」 趙伯韜聳聳肩膀冷笑著,一口就喝破了劉玉英的秘密。劉玉英把不住心跳了;可是她也立刻料到老趙這幾天來跟徐曼麗一定沒有見過面,她這謊一時不會弄穿。而且她又有說謊的天才,她根據了韓孟翔所說老趙和徐曼麗的關係,以及自己平時聽來的徐曼麗種種故事,立刻在心裡編起了一套謊話。 她不笑了,也擺出生氣的樣子來。 「真是『狗咬呂洞賓』!來是我自己來的,可是你這地方,就從徐曼麗的嘴巴裡聽來的呀。昨晚上在大華里,我等你不來,悶得很,就跑進那跳舞廳去看看。我認識徐曼麗。可是她不認識我。她和一個男人嘰嘰咕咕講了半天的話。我帶便一聽,——別人家一定不懂他們講的是誰,我卻是一聽就明白。她,她——」 劉玉英頓了一頓,決不定怎樣說才妥當。剛好這時一陣風吹翻她的頭髮,直蓋沒了她的眼睛;借這機會,她就站起來關上那扇窗,勉強把自己的支吾掩飾了過去。 「她說我住在這裡麼?」 趙伯韜不耐煩地問了。 「噯,她告訴那男子,你住在這裡,你有點新花樣——」 「嘿嘿!你認識那男子麼?怎樣的一個?」 趙伯韜打斷了劉玉英的話,眼睛瞪得挺大。從那眼光中,劉玉英看出老趙不但要曉得那男子是誰,並且還在猜度那一定是誰。這是劉玉英料不到的。她第二次把不住心跳了。她蹙著眉尖,扭了扭頸子,忽然笑了起來說: 「呀,一定是你的熟人!不見得怎樣高大,臉蛋兒也說不上好看,——我好像見過的。」 趙伯韜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對尚老頭子使了個眼色。尚老頭子拈著鬍子微笑。 劉玉英卻覺得渾身忽然燥熱。她站起來又開了身邊那對窗,就當窗而立。一陣風撲面吹來,還帶進了一張小小的樹葉。馬路旁那些樹都像醉了似的在那裡搖擺,風在這裡也還很有威勢! 「一定是吳老三!徐曼麗攪上了他,真討厭!」 趙伯韜眼看著尚仲禮輕聲說,很焦灼地在沙發臂上拍了一掌。「吳老三?」劉玉英也知道是誰了。那是她當真見過的。並且她又記起公公陸匡時近來有一次講起過吳老三的什麼黨派,而韓孟翔也漏出過一句:老趙跟老吳翻了臉。她心裡一樂,幾乎笑出聲來。她這臨時謅起來的謊居然合式,她心裡更加有把握了。她決定把她這彌天大謊再推進一些。她有說謊的膽量! 「我早就料到有這一著,所以我上次勸你耐心籠絡曼麗。」 尚仲禮也輕聲說,慢慢地捋著鬍子,又打量了劉玉英一眼。趙伯韜轉過臉來,又冷冷地問道: 「他們還說什麼呢?」 「有些話我聽去不大懂,也就忘記了,光景是談論交易所裡的市面。不過我又聽得了一個『槍』字,——噯,就好像是說某人該吃手槍,我還看見那男子虎起了臉兒做手勢——」 劉玉英把想好的謊話先說了一部分,心裡很得意;卻不料趙伯韜忽然仰臉大笑起來,尚仲禮也眯細了老眼望著劉玉英搖頭。這是不相信麼?劉玉英心又一跳。趙伯韜笑聲住了,就是一臉的嚴肅,霍地站起來,在劉玉英肩頭猛拍一記,大聲說道: 「你倒真有良心!我們不要聽了!那邊有一個人,你是認識的,你去陪她一會兒罷!」 說著,趙伯韜指了一下左首的一扇門,就抓住了劉玉英的臂膊,一直推她進去,又把門關上。 這是一間精雅的臥室,有一對落地長窗,窗外是月臺。一張大床占著房間的中央,一頭朝窗,一頭朝著牆壁。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臉向內,只穿了一身白綢的睡衣。劉玉英看著,站在那裡發怔。從老趙突然大笑起,直到強迫她進這房間,一連串奇怪的事情,究竟主吉主凶,她急切間可真辨解不來!她側耳細聽外房他們兩個。一點聲響都沒有!她在那門上的鑰匙孔中偷看了一眼;尚老頭子捋著鬍子,老趙抽雪茄。 通到月臺去的落地長窗有一扇開著,風像發瘧疾似的緊一陣松一陣吹來。床上那女人的寬大的睡衣,時時被吹鼓起來,像一張半透明的軟殼;那新燙的一頭長髮也在枕邊飄拂。然而那女人依舊睡得很熟,劉玉英定了定神,躡著腳尖走到床頭去一看時,幾乎失聲驚喊起來。那不是別人,卻是好朋友馮眉卿!原來是這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害她劉玉英在大華空守了一夜!雖則劉玉英往常是這麼想的:只要照舊撈得到錢,老趙有一萬個姘頭,也和她劉玉英不相干。可是現在她心裡總不免酸溜溜,很想把馮眉卿叫醒來,問她是什麼道理;——恰在這時候,馮眉卿醒了。她揉著眼睛,翻了個身,懶懶地把她的一雙腿豎起來。她讓她的睡衣滑落到腰部,毫無羞恥地裸露了她的大腿。 劉玉英暗笑著,一閃身,就躲在那窗外的月臺上了。她本想和馮眉卿開一個玩笑,也算是小小的報復,可是忽然有幾句話飄進了她的耳朵,是趙伯韜的聲音: 「你這話很對!他們講的什麼槍,一定是指那批軍火。丟那媽!那一天很不巧,徐曼麗賴在我那裡還沒走,那茄門人就來了。是我一時疏忽,沒有想到徐曼麗懂得幾句英國話。……」 「本來女人是禍水。你也忒愛玩了,眼前又有兩個!」 這是尚老頭子的聲音。劉玉英聽了,就在心裡罵他「老不死!殺千刀!」接著她就聽得趙伯韜大笑。 「光景那茄門人也靠不住。許是他兩面討巧。收了我們五萬元運動費,卻又去吳蓀甫他們那裡放口風。」 「丟那媽!可是,仲老,那五萬元倒不怕;我們有法子挖回來。我們的信用頂要緊!這一件事如果失敗,將來旁的事就不能夠叫人家相信了!我們總得想辦法不讓那批軍火落到他們手裡!」 「仍舊找原經手人辦交涉,怎樣?……」 忽然那靠近月臺的法國梧桐樹簌簌地一陣響,就擾亂了那邊兩位的談話聲浪。這半晌來頗見緩和的風陡地又轉勁了。劉玉英剛好是臉朝東,那劈面風吹的她睜不開眼睛。砰!月臺上那扇落地長窗自己關上。劉玉英吃了一驚。立即那長窗又自己引開了,劉玉英看見馮眉卿翹起了頭,睜大著驚異的眼睛。兩個人的眼光接觸了一下就又分開,馮眉卿的臉紅了,劉玉英卻微笑地咬著嘴唇。 「你怎麼也來了呢?玉英!」 馮眉卿不好意思地說著,就爬下床來,抖一抖身上的睡衣。她跑到月臺上來了。風戲弄她的寬大的睡衣,一會兒吹胖了,一會兒又倒卷起來,露出她的肥白屁股。劉玉英吃吃地笑著說: 「眉!下邊馬路上有人看你!」 「大塊頭呢?——噯,討厭的風!天要下雨。玉英,你到過我家裡沒有?你怎麼來的?」 馮眉卿一手掖住了她那睡衣,夾七夾八地亂說,眼光只往劉玉英臉上溜。這眼光是複雜的:憎厭,驚疑,羞愧,醋意,什麼都有。但是劉玉英什麼都不介意。她一心只在偷聽那邊兩個人的談話。剛才她無意中拾來的那幾句,引起了她的好奇,並且使她猛省到為什麼老趙不敢不睬徐曼麗。 「真是討厭的風!」 劉玉英皺著眉尖,似乎對自己說,並沒回答馮眉卿那一連串的問句;她尖起了耳朵再聽,然而只能捉到模糊的幾個字,拚湊不成意義。風攪亂了一切聲響,風也許把那邊兩位的談話吹到了別處去!劉玉英失望地歎一口氣。 「玉英,你跟誰生氣呀?我可沒有得罪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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