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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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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唐雲山後,吳蓀甫就在花園裡躑躅。現在最後的一抹陽光也已經去了,滿園子蒼蒼茫茫,夜色正從樹叢中爬出來,向外擴張。那大客廳,小客廳,大餐間,二樓,各處的窗洞,全都亮出了電燈光。吳蓀甫似乎厭見那些燈光,獨自踱到那小池邊,在一隻閑放著的籐椅子裡坐了,重重地吐一口氣。 他再把他的事業來忖量。險惡的浪頭一個一個打來,不自今日始,他都安然過去,而且揚帆邁進,乃有今天那樣空前的宏大規模。他和孫吉人他們將共同支配八個廠,都是日用品製造廠!他們又準備了四十多萬資本在那裡計畫擴充這八個廠;他們將使他們的燈泡,熱水瓶,陽傘,肥皂,橡膠套鞋,走遍了全中國的窮鄉僻壤!他們將使那些新從日本移植到上海來的同部門的小工廠都受到一個致命傷!而且吳蓀甫又將單獨接辦陳君宜的綢廠和朱吟秋的絲廠。 這一切,都是經過了艱苦的鬥爭方始取得,亦必須以同樣艱苦的鬥爭方能維持與擴大。風浪是意料中事;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吳蓀甫,以及他的同志孫吉人他們,都是企業界身經百戰的宿將,難道就怕了什麼? 這樣想著的吳蓀甫不禁獨自微笑了。水樣涼的晚風吹拂他的衣襟,他昂首四顧,覺得自己並不渺小,而且絕不孤獨。他早就注意到他們收買的八個廠的舊經理中有幾位可以收為臂助,他將訓練出一批精幹的部下!只是下級辦事員還嫌薄弱。他想起了今天來謀事的吳為成和馬景山了。似乎這兩個都還有一二可取之處,即使不及屠維嶽,大概比那些老朽的莫幹丞之類強得多罷? 忽然他覺得身後有人來了,接著一陣香風撲進鼻子;他急回頭去看,薄暗中只瞧那頎長輕盈的身段就知道是少奶奶。 「雷參謀來了個電報呢!奇怪得很,是從天津打來的。」 吳少奶奶斜倚在蓀甫的籐椅子背上,軟聲說;那聲音稍稍有點顫抖。 「哦!天津?說了些什麼話?」 「說是他的事情不久就完,就要回到上海來了。」 吳少奶奶說時聲音顯然異樣,似喜又似怕。然而吳蓀甫沒有留意到。他的敏活的神經從「天津」二字陡然疊起了一片疑雲來了。雷參謀為什麼會到了天津?他是帶著一旅兵的現役軍官!難道就打到了天津麼?那麼明天的公債市場!——刹那間的心曠神怡都逃走了,吳蓀甫覺得渾身燥熱,覺得少奶奶身上的香氣沖心作嘔了。他粗暴地站了起來,對少奶奶說: 「佩瑤,你這香水怪頭怪腦!——噯,進屋子裡去罷!二姊還沒走麼?」 也沒等少奶奶回答,吳蓀甫就跑了。一路上,他的腦筋裡沸滾著許多雜亂的自問和自答:看來應得改做「多頭」了?竹齋不肯湊款子可怎麼好?拚著那八萬元白丟,以後不做公債了罷?然而不行,八萬元可以辦一個很好的橡膠廠!而且不從公債上打倒趙伯韜,將來益中的業務會受他破壞!…… 大客廳裡,姑奶奶在那裡和小一輩的吳為成絮絮談話。吳蓀甫直走到姑奶奶跟前,笑著說: 「二姊,我和你講幾句話!」 姑奶奶似乎一怔,轉臉去望了那同坐在鋼琴旁邊翻琴書的林佩珊和杜新籜一眼,就點頭微笑。吳蓀甫一面讓姑奶奶先進小客廳去,一面卻對吳為成說道: 「你和馬景山兩個,明天先到我的廠裡去試幾天,將來再派你們別的事!」 「蓀甫,還有一位曾家少爺,他候了半個多月了。也一塊兒去試試罷?」 吳少奶奶剛跑進客廳來,趕快接口說,對吳蓀甫睃了一眼。吳蓀甫的眉頭皺了一下,可是到底也點著頭。他招著少奶奶到一邊附耳輕聲說: 「我們到二姊面前攛慫著竹齋放膽做公債,你要說雷參謀是吃了敗仗受傷,活活地捉到天津——噯,你要說得像些,留心露馬腳!」 吳少奶奶完全呆住了,不懂得蓀甫的用意;可是她心裡無端一陣悲哀,仿佛已經看見受傷被擒的雷參謀了。蓀甫卻微微笑著,同少奶奶走出小客廳。但在關上那客廳門以前,他忽又想起一件事,探出半個身體來喚著當差高升道: 「打個電話給陸匡時老爺,請他九點鐘前後來一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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