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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3)


  馮雲卿說著又歎一口氣,幾乎掉下眼淚來。但是何慎庵卻忍不住要笑。他拿起身邊的手杖,沖著馮雲卿指了一下,又在空中畫一個大圓圈,然後猛的倒轉來在地板上戳得怪響,同時大聲嚷道:

  「得!得!雲卿!我看你是一個觔鬥跌昏了去了!怎麼你想不到呢?——正因為人家是做定了圈套,公債裡賺錢是講究在一個『做』字,並不在乎碰運氣,所以我們要翻本也就很有幾分把握……」

  「慎庵——」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圈套是趙伯韜他們排布的,他們手腳長,在這上頭,我們拚他們不過,可不是麼?然而要是我們會鑽狗洞,探得了他們的秘密,老兄,你說還怕翻不過本來?」

  何慎庵說到這裡,非常得意,晃著腦袋,雙手在大腿上猛拍一下,就站了起來,湊到馮雲卿的面前,眯細了一雙眼睛,正待說一句緊要話兒,卻見馮雲卿皺著眉頭問道:

  「請教這個狗洞怎樣一種鑽法?趙伯韜是老奸巨滑——」

  「然而老趙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們用女人這圈圈兒去,保管老趙跳不出!」

  何慎庵把嘴巴湊到馮雲卿的耳朵邊細聲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

  馮雲卿睜大了眼睛,望著何慎庵發怔。他的眉毛還是皺著,他那灰白的臉上泛出淺淺一道紅暈;他疑惑何慎庵那話有八分是開玩笑,他想來自己的姨太太每夜非到天亮不回來這件事一定連何慎庵也知道了。可是他只得假裝癡呆,懶洋洋地打算把話岔開:

  「嘖,嘖!好計策!不是十年宦海浮沉,磨老了的,就想不出來。慎翁,事成以後,可得讓我沾點光呀!」

  「不是這麼說。這件事,雲翁,還得你這一方面出力!我只能幫你籌劃籌劃。」

  何慎庵滿臉正經地回答,嗓子低到幾乎叫人聽不明白。可是落在馮雲卿的耳朵裡,便和晴天的霹靂仿佛,他的臉色突然變了,心頭不知道是高興呢,抑是生氣,——再不然,就是害怕,總之,跳得異常猛!他不知道怎樣回答,只是瞪出了眼睛,看定了何慎庵那張笑嘻嘻的油光的圓臉。他又看見這圓臉兒驀地搖了幾搖,張開大嘴巴將一條焦黃的舌尖一吐,又縮了進去,悄悄地又說出一篇話來:

  「外邊人稱讚老趙對於此道之精,有過這麼兩句話:是寶石,他一上眼就知道真假,是女人,他一上身就知道是不是原生貨!他就愛玩個原生貨。只要是大姑娘,他是一概收用,不分皂白。他在某某飯店包月的房間,就專門辦的這樁公事。他常到某某屋頂花園巡閱,也為的是要物色人才!要勾上他一點兒也不難,只要——」

  「只要——只要什麼?」

  馮雲卿慌忙問,立刻站了起來,聽得很有興味的神氣也在他眉宇間流露出來了。

  「只要一位又聰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愛那麼樣的。」

  何慎庵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著;他這話仍舊很低聲,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馮雲卿喉間「呃」了一聲,臉色倏又轉為死白,不知不覺重複坐下,眼光瞅定了他朋友的那張胖臉。但是何慎庵神色不變,靠前一步,又悄悄地說:

  「就只有這條路好走了!你怕不成功麼!不怕的!我寫包票!——雲卿,有那麼樣一位姑娘,福氣就不小呀……」

  「慎庵!——」

  「而且這件事一辦好,後來的文章多得很呢;無論是文做,武做,老式做法,新式做法,都由你挑選。放心,我這參謀,是靠得住的;——雲卿,說老實話:用水磨工夫盤剝農民,我不如你;鑽狗洞,擺仙人跳,放白鴿,那你就不如我了!」

  忽而格勒一笑,何慎庵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背卷著手,轉身去看牆上掛的一張馮雲卿合家歡照片,那中間正有馮眉卿的亭亭倩影。何慎庵站在那裡看了好半天,讓馮雲卿有充分的時間去考慮這個提議。此時太陽光忽然躲起來了,廂房裡便顯得很陰暗。女人的碎笑聲從樓上傳來,還夾著汩汩的自來水管放水的聲音。從外邊弄堂裡來的則是小販們叫賣著叉燒包子,餛飩面。

  只是馮雲卿沒有一毫聲息。

  何慎庵側過臉去望著斜對面的大衣鏡。這躲在壁角的鏡子像一道門似的,馮雲卿的遲疑不決的面孔在那裡一晃一晃地窺探。俄而那狹長臉的下部近須處起了幾道皺紋了,上部那一雙細眼睛骨碌一轉,似乎下了決心。何慎庵忍不住轉過身去,恰好馮雲卿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句來:

  「這話就對了,雲卿!」

  何慎庵趕快接著說,便坐在馮雲卿的對面。但是馮雲卿似笑非笑地扭一下嘴唇皮,驀地又轉了口風:

  「慎庵,還是說正經話罷。你說公債的漲跌全看前方的勝敗,可不是?然而也不儘然。大戶頭的操縱也很關重要;他們扳得轉!老趙——噯,怎麼能探得他的秘密呢?慎庵,你是足智多謀的!」

  何慎庵不回答、眉毛一挺,放聲大笑起來。他看透了馮雲卿說的全是反面話,他知道自己的條陳已經打動了這老頭兒的心,不過面子上不好公然承認罷了。他笑了一陣,就站起來拍著馮雲卿的肩膀說:

  「老兄,不要客氣,你比我還差多少麼?你斟酌著辦罷!回頭再見。」

  這裡,馮雲卿送到大門口,轉身回來,站在那一丈見方的天井中對著幾盆嬌紅的杜鵑和一缸金魚出了一會神,忽然忍不住獨自笑起來了。卻是笑聲方停,突又撲索索落下幾點眼淚;他疊起兩個指頭向眼眶裡一按,似乎不很相信掉的竟是眼淚。同時幻象在他潤濕的眼前浮起來:那嬌紅的竟不是杜鵑,而是他女兒的笑靨,旁邊高高聳立的,卻是一缸的大元寶。他輕輕籲一口氣,急步回到廂房裡,沉重地把身體落在沙發上。

  他攢緊了眉頭,打算把眼前各項緊急的事務仔細籌劃一下。然而作怪得很,腦子裡滾來滾去只有三個東西:女兒漂亮,金錢可愛,老趙容易上鉤。他忽然發狠,自己打了一個巴掌,咬著牙齒在心裡罵道:「老烏龜!這還成話麼?——何慎庵是存心來開你的玩笑呀!大凡在官場中從前清混到民國的人,全是比狗還下作!你,馮大爺,是有面子的地主,詩禮傳家,怎麼聽了老何的一篇混賬話,就居然中心搖搖起來了呢?——正經還是從田地上想法!」

  於是他覺得心頭輕鬆一些,背梁脊兒也挺得直些了,但是另一個怪東西又粘在他腦膜上不肯走:農民騷動,幾千畝良田眼見得已經不能算是姓馮,卻還得姓馮的完糧納稅。他苦著臉搖一下頭,站起來向身邊四周圍看看;他不敢相信自己還坐在舒服的廂房裡,他隱隱聽得天崩地裂的一聲轟炸,而且愈來愈近,愈加真切了!

  然而他亦不能再往下胡思亂想。有人把大門上的門環打得怪響。他吃了一驚,本能地踱出去,在門縫裡一望,看明白確不是來追逼公債項下虧欠的韓孟翔或是交易所方面其他的關係人,他的臉上方才回復了一點血色。

  來客是李壯飛,有一撮最新式的牙刷須的中年男子,也是馮雲卿在公債市場上結識的新交。

  馮雲卿一面肅進這位新來的客人,一面仔細打量這位也是在公債裡跌交的同病相憐者的神色;使他納罕的,是這位李壯飛的嘴角邊也浮著揚揚的淺笑,同剛才何慎庵來時相仿。馮雲卿心裡就不自在了。他惴惴然懸念著這位做過「革命」縣長的李壯飛敢是也有什麼叫人搖惑不決而且發生苦悶的離奇的計策!上了幾歲年紀的馮雲卿現在覺得他的駭震迷惑的心靈不能再增加什麼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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