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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4)


  杜竹齋在小客廳裡正等得不耐煩。他嗅了多量的鼻煙,打過兩個噴嚏,下意識地走到門邊開門一看,恰好看見吳蓀甫像逃走似的離開了朱吟秋來了。吳蓀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悶的神色,很使竹齋吃了一驚,以為蓀甫的廠裡已經出了事,不然,便是家鄉又來了電報。他迎上來慌忙問道:

  「什麼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麼?」

  吳蓀甫還是獰笑,不回答。關上了門,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張沙發裡,他這才說:

  「簡直是打仗的生活!腳底下全是地雷,隨時會爆發起來,把你炸得粉碎!」

  杜竹齋的臉色立刻變了。他以為自己的預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吳蓀甫突然轉了態度,微微冷笑,什麼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

  「朱吟秋這傢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原來是朱吟秋呵!」

  杜竹齋心頭一松,隨即打了一個大噴嚏。

  「是呀!你剛才看見的。他要求你那邊的押款再展期三個月——好像還是至少三個月!這且不談,他竟打算用手段,什麼『宣告破產』,什麼『停工』,簡直是對我恫嚇。他以為別人全是傻子,可以隨他擺佈的!」

  「哦——你怎樣回答他呢?」

  「我說回頭再談。——可是,竹齋,你讓他再展期麼?」

  「他一定不肯結清,那也沒辦法。況且說起來不過八萬塊錢,他又有抵押品,中等幹經一百五十包。」

  杜竹齋的話還沒說完,吳蓀甫早已跳起來了,像一隻正要攫食的獅子似的踱了幾步,然後回到沙發椅裡,把屁股更埋得深些,搖著頭冷冷地說:

  「何必呢?竹齋,你又不是慈善家;況且犯不著便宜了朱吟秋。——你相信他當真是手頭調度不轉麼?沒有的事!他就是太心狠,又是太笨;我頂恨這種又笨又心狠的人!先前B字級絲價還在九百兩的時候,算來也已經可以歸本,他不肯拋出;這就是太心狠!後來跌到八百五六十兩了,他妄想還可以回漲,他倒反而吃進五十包川經;這又是他的太笨,而這笨也是由於心狠!這種人配幹什麼企業!他又不會管理工廠。他廠裡的出品頂壞,他的絲吐頭裡,女人頭髮頂多;全體絲業的名譽,都被他敗壞了!很好的一副意大利新式機器放在他手裡,真是可惜!——」

  「照你說,怎麼辦呢?」

  對於絲廠管理全然外行的杜竹齋聽得不耐煩了,打斷了吳蓀甫的議論。

  「怎麼辦?你再放給他七萬,湊成十五萬!」

  「啊!什麼!加放他七萬?」

  杜竹齋這一驚愕可不小,身體一跳,右手中指上老大一堆鼻煙末就散滿了一衣襟,但是吳蓀甫微笑著回答:「不錯,我說是七萬!但並不是那八萬展期,又加上七萬。到期的八萬仍舊要結帳,另外新做一筆十五萬的押款,扣去那八萬塊的本息——」

  「我就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兜圈子辦?朱吟秋只希望八萬展期呀!」

  「你聽呀!這有道理的。——新做的十五萬押款,只給一個月期。抵押品呢,廠經,幹經,灰經,全不要,單要幹繭作抵押;也要規定到期不結帳,債權人可以自由處置抵押品。——還有,你算是中間介紹人,十五萬的新押款是另一家,——譬如說,什麼銀團罷,由你介紹朱吟秋去做的。」

  說完後,吳蓀甫凝起了他的尖利的眼光,不轉眼地望著杜竹齋的山羊臉。他知道這位老姊夫的脾氣是貪利而多疑,並且無論什麼事情不能爽爽快快地就答應下來。他只好靜候竹齋盤算好了再說。同時他也忍不住幻想到一個月後朱吟秋的幹繭就可以到他自己手裡,並且——也許這是想得太遠了一點,三個月四個月後,說不定連那副意大利新式機器也轉移到他的很有經驗而嚴密的管理之下了。

  但此時,小客廳後方的一道門開了,進來的是吳少奶奶,臉上的氣色不很好。她悄悄地走到吳蓀甫對面的椅子裡坐下,似乎有話要說。吳蓀甫也記起了剛才少奶奶心痛嘔吐,找過了丁醫生。他正想動問,杜竹齋卻站起來打一個噴嚏,接著就說:

  「照你說的辦罷。——然而,蓀甫,抵押品單要幹繭也不穩當,假使朱吟秋的幹繭抵不到十五萬呢?」

  吳蓀甫不禁大笑起來:

  「竹齋,你怕抵不到十五萬,我卻怕朱吟秋捨不得拿出來作抵呢!只有一個月的期,除非到那時他會點鐵成金,不然,幹繭就不會再姓朱了:——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樣一個不大不小的廠,囤起將近二十萬銀子的幹繭來幹什麼?去年被他那麼一收買,繭子價錢都抬高了,我們吃盡了他的虧。所以現在非把他的繭子擠出來不行!」

  「你這人真毒!」

  吳少奶奶忽然插進來說,她的陰沉的病容上展出朝霞似的豔笑來。

  杜竹齋和蓀甫互相看了一眼,同聲大笑。

  「這件事算是定規了——剛才找你來,還有一件事,……哦!是趙伯韜來了電話,那邊第一步已經辦好,第二步呢,據說市場上有變化,還得再商量一個更加妥當的辦法。他在華懋第二號,正等我們去——」

  「那就立刻去!還有一個銀團的事,我們到車子裡再談罷。」

  吳蓀甫幹乾脆脆地說,就和杜竹齋跑出了小客廳;一分鐘後,汽車的馬達聲音在窗外響了。

  這裡,吳少奶奶獨自坐著,暫時讓忽起忽落浮游的感念將她包圍住。最初是那股汽車的聲音將她引得遠遠的,——七八年前她還是在教會女校讀書,還是「密司林佩瑤時代」第一次和女同學們坐了汽車出去兜風的舊事。那時候,十六七歲她們這一夥,享受著「五四」以後新得的「自由」,對於眼前的一杯滿滿的青春美酒永不會想到有一天也要喝幹了的;那時候,讀了莎士比亞的《海風引舟曲》(《The 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遜劫後英雄略》(《Ivanhoe》)的她們這一夥,滿腦子是俊偉英武的騎士和王子的影像,以及海島,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樓,那樣的「詩意」的境地,——並且她們那座僻處滬西的大公園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樣的境地,她們懷抱著多麼美妙的未來的憧憬,特別是她——那時的「密司林佩瑤」,稟受了父親的名士氣質,曾經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樓閣,曾經有過多少淡月清風之夜半睜了美妙的雙目,玩味著她自己想像中的好夢。

  但這樣的「仲夏夜的夢」,照例是短促的。父親和母親的相繼急病而死,把「現實」的真味擠進了「密司林佩瑤」的處女心裡。然而也就在那時候,另一種英勇的熱烈悲壯的「暴風雨」,轟動全世界的「五卅運動」,牽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瑤」的注意。在她看來庶幾近于中古騎士風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現了。她是怎樣的半驚而又半喜!而當這「彗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蹤的時候,也曾使她怎樣的懷念不已!

  這以後是——

  想到這裡的吳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驚似的抬起頭來向左右顧盼。小客廳裡的一切是華麗的,投合著任何時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畫,架上的古玩,瓶裡的鮮花,名貴的家具,還有,籠裡的鸚鵡。然而吳少奶奶總覺得缺少了什麼似的。自從她成為這裡的主婦以來,這「缺少了什麼似的」感覺,即使是時隱時現,可是總常在她心頭。

  學生時代從英文的古典文學所受的所醞釀成的憧憬,這多年以來,還沒從她的腦膜上洗去。這多年以來,她雖然已經體認了不少的「現實的真味」,然而還沒足夠到使她知道她的魁梧剛毅紫臉多皰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紀機械工業時代的英雄騎士和「王子」!他們不像中古時代的那些騎士和王子會擊劍,會騎馬,他們卻是打算盤,坐汽車。然而吳少奶奶卻不能體認及此,並且她有時也竟忘記了自己也迥不同於中世紀的美姬!

  「有客!」

  忽然籠裡的鸚鵡叫了聲不成腔的話語,將吳少奶奶從惘想中驚醒。小客廳的前右側的門口站著一位軍裝的少年,腰肢挺得筆直,清秀而帶點威武氣概的臉上半含著笑意,眼光炯炯地:是雷參謀!

  吳少奶奶猛一怔。「現實」與「夢境」在她的意識裡刹那間成為一交流,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鞠躬以後的雷參謀走近來了,受過訓練的腳步聲打入吳少奶奶的耳朵,她完全清醒過來了。同時「義務」和禮貌的習慣更把她擠得緊緊地,她本能地堆起笑容,站起來招呼:

  「雷參謀!請坐。——是找蓀甫罷,剛才出去。」

  「我看見他出去。吳夫人。他留我在府上吃過夜飯再走。」

  雷參謀用柔和恭敬的聲音回答,卻並不就座,站在吳少奶奶跟前,相離有兩尺左右,眼光炯炯地射定了吳少奶奶的還帶幾分迷惘的臉孔。

  吳少奶奶本能地微笑著,又本能地退一步,落在原來坐的沙發椅裡。

  暫時兩邊都沒有話。一個頗僵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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