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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這一夥人到了「靈堂」外時,那五層石階級上也已經擠滿了人了。滿園子樹蔭間掛著的許多白紙燈籠此時都已經點上火了。天空是陰霾得像在黃昏時刻,那些白紙燈籠在濃綠深處閃著慘淡的黃光。大號筒不歇地「烏——都,都,都」地怪叫,聽著了使人心上會發毛。有一個當差,手裡拿著一大束燃旺了的線香,看見朱吟秋這一班老爺們擠上來,就分給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過香來,隨手又丟在地下,看見人堆裡有一條縫,他就擠進去了。吳芝生也跟著,他卻用手裡的香來開闢一條路。

  唐雲山伸長脖子望了一會兒,就回頭對孫吉人使了個眼色:

  「站在這裡幹什麼?」

  「回老地方去罷?」

  「還是到大餐間去,我們抄後邊的柏油路就行了。」

  擠在孫吉人旁邊的周仲偉說。同時他又用眼光去徵求王和甫以及陳君宜的同意。

  「你們留意到麼?少了人了:雷參謀和交際花!」

  朱吟秋睒著眼睛說。但是突然一陣更響亮的哀樂聲浪把他這話吞沒了,而且陳君宜已經拉著他跟在周仲偉一班人的後面,抄過那大餐室前面的走廊。他們剛走過那架木香花棚的時候,看見雷鳴和徐曼麗正從樹蔭中走出來,匆匆地跑向「靈堂」前去了。

  大餐間裡果然沒有一個人。但通到「靈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間的那道門卻關著。周仲偉跑過去拉開了這道門,撲面就闖進了大號筒,喇叭,嗩呐,笛子的混合聲,還有哭聲和吆喝聲。並且就在那門口,放著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殮用品。

  周仲偉趕快將門掩上,回身搖著頭說:

  「還是坐在這裡罷。隔一道牆也還是一樣!」

  一面說著,他又從各人手裡收齊了線香,一古腦兒插進了擺在桌子上看樣的福建脫胎朱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體埋在沙發裡了。好一會兒,大家都沒有說話。

  朱吟秋坐在周仲偉對面,閉了眼睛,狂吸著茄立克,很在那裡用心思的樣子;忽然他睜開眼來,看著旁邊的陳君宜說:

  「節邊收不起賬,是受了戰事的影響,大家都一樣;難道你的往來錢莊不能通融一下麼?」

  「磋商過好幾次了,總是推託銀根緊啦,什麼什麼啦,我簡直有點生氣了。——回頭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幫忙。」

  陳君宜一邊回答,就歎了一口氣;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錢莊經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臉相,就近在咫尺,同時,一團和氣的杜竹齋的山羊臉也在旁邊晃;陳君宜覺得這是一線希望。不料朱吟秋卻冷冷地搖著頭,說了這麼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掃興的話:

  「竹齋麼?——哎!」

  「什麼!你看來不成功麼?我的數目不大,十二三萬也就可以過去了。」

  陳君宜急口問,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臉孔。還沒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邊周仲偉忽然插進來說:

  「十二三萬,你還說數目不大!我只要五六萬,可是也沒有辦法。金融界看見我們這夥開廠的一上門,眉頭就皺緊了。但這也難怪。他們把資本運用到交易所公債市場,一天工夫賺進十萬八千,真是稀鬆平常——」

  「對,對!周仲翁的話總算公平極了。所以我時常說,這是政治沒有上軌道的緣故。譬如政治上了軌道,發公債都是用在振興工業,那麼金融界和實業界的關係就密切了。就不會像目前那樣彼此不相關,專在利息上打算盤了。然而要政治上軌道,不是靠軍人就能辦到。辦實業的人——工業資本家,應該發揮他們的力量,逼政治上軌道。」

  唐雲山立刻利用機會來替他所服務的政派說話了。他一向對於實業界的大小老闆都是很注意,很聯絡的;即使他的大議論早就被人聽熟,一碰到有機會,他還是要發表。他還時常加著這樣的結論:我們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張實現民主政治,真心要開發中國的工業;中國不是沒有錢辦工業,就可惜所有的錢都花在軍政費上了。也是在這一點上,唐雲山和吳蓀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們的談話不得不暫時停頓。從隔壁「靈堂」傳來了更震耳的哀樂聲和號哭聲,中間還夾著什麼木器沉重地撞擊的聲音。

  這鬧聲一直在繼續,但漸漸地慣了以後,大餐室裡的人們又拾起那中斷了的談話線索。

  滿心都在焦慮著端陽節怎麼對付過去的朱吟秋,雖然未始不相信唐雲山的議論很有理,可是總覺得離開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遠了一些。他的問題很簡單:怎樣把到期的押款延宕過去,並且怎樣能夠既不必「忍痛」賣出賤價的絲,又可以使他的絲廠仍舊開工。總之,他的問題是如何弄到一批現款。他實在並沒負債,雖然有押款十多萬壓在他背上,他不是現存著二百包粗細廠絲和大量的幹繭麼?金融界應該對於他的押款放心的。然而事實上金融界卻當他一個窮光蛋似的追逼得那麼急。

  這麼想著的朱吟秋就不禁憤憤了,就覺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對,而且也覺得唐雲山的議論越發離開他的切身利害太遠了;他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就冷冷地說:

  「唐雲翁,儘管你那麼說,我總以為做標金做公債的人們別有心肝!未必政府發行了振興實業的公債,他們就肯踴躍認購罷?銀行的業務以放款為大宗,認購公債也是放款之一種;可是放款給我們,難道就沒有抵押品,沒有利息麼?自然有的哪!可是他們都不肯放款,豈非存心——」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騷被周仲偉的一陣笑聲擾亂了。這位矮胖子跳起來叉開了兩臂,好像勸架似的站在唐雲山和朱吟秋中間,高聲說道:

  「你們不要爭論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賺錢,而且想賺得爽快!朱吟翁有他的苦處,銀行家也有他們的困難——」

  「可不是!他們的準備金大半變成了公債,那麼公債起了跌風的時候,他們基本動搖,自然要竭力搜羅現款,——臂如說,放給朱吟翁的款子就急於要收回了。所以我說是政治沒有上軌道的緣故哪。」

  唐雲山趕快搶著又來回護他的主張了。這時周仲偉也在接下去說:

  「剛才孫吉人先生有一個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隨便開玩笑的!」

  這最後一句,周仲偉幾乎是漲紅了臉喊出來,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住了。唐雲山和朱吟秋的眼光都轉到孫吉人那方面。陳君宜更著急,就問道:

  「請吉翁講出來罷!是什麼辦法?」

  孫吉人卻只是微笑,慢慢地抽著雪茄煙,不肯馬上就說。旁邊的王和甫卻耐不住了,看了孫吉人一眼,似乎是徵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聲,輕描淡寫地說出孫吉人的「好主意」來:

  「這件事,吉翁和我談過好幾回了。說來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聯合實業界同人來辦一個銀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機關。現在內地的現銀都跑到上海來了,招股也還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問題,有一百萬資本,再吸收一二百萬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個局面來。如果再請准了發行鈔票,那就更好辦了。——只是這麼一個意思,我們偶然談起而已,並沒放手進行。現在既經周仲翁一口喊了出來,就大家談談罷。」

  王和甫本來嗓子極響亮,此時卻偏偏用了低調,而且隔壁「靈堂」的喧鬧聲,也實在太厲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來聽,方才聽明白了。當真「說來也平常」!實業界聯合同業辦銀行,早已有過不少的先例;只不過孫吉人的主張是聯合各業而非一業罷了。眼前這幾位實業家就不是一業,他們各人的本身利害關係就彼此不盡相同。在靜聽王和甫慢慢地申說的時候,各位實業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轉到這一層了;各人心裡替自己打算的心計,就立刻許多許多地湧上來。王和甫說完了以後,大家竟默然無言,啞場了好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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