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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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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報上還說某人已經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孫吉人斜對面的一位絲廠老闆朱吟秋搶著說,敵意地看了雷參謀一眼,又用肘彎碰碰他旁邊的陳君宜,五雲織綢廠的老闆,一位將近四十歲的瘦男子。陳君宜卻只是微笑。 雷參謀並沒覺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沒留意到朱吟秋和陳君宜中間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幾分窘了。身為現役軍人的他,對於這些詢問,當真難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邊還有一個黃奮,素來慣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後,他就看著孫吉人說: 「是貴公司的船運了一千傷兵麼?這次傷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認真打仗,免不了犧牲;可是敵方的犧牲更大!黃奮,你記得十六年五月我們在京漢線上作戰的情形麼?那時,我們四軍十一軍死傷了兩萬多,漢口和武昌成了傷兵世界,可是我們到底打了勝仗呢。」 說到這裡,雷參謀的臉上閃出紅光來了;他向四周圍的聽者瞥了一眼,考察他自己的話語起了多少影響,同時便打算轉換談話的方向。卻不料黃奮冷笑著說出這麼幾句尖利的辯駁: 「你說十六年五月京漢線上的戰事麼?那和現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時的死傷多,因為是拚命衝鋒!但現在,大概適得其反罷?」 就好像身邊爆開了一顆炸彈,雷參謀的臉色突然變了。他站了起來,向四周圍看看,驀地又坐了下去,勉強笑著說: 「老黃,你不要隨便說話!」 「隨便說話?我剛才的話語是不是隨便,你自然明白。不然,為什麼你到現在還逗留在後方?」 「後天我就要上前線去了!」 雷參謀大聲回答,臉上逼出一個獰笑。這一聲「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傾動了眼前這一群人,連那邊——前半間的人們,也都受了影響;那邊的談話聲突然停止了,接著就有幾個人跑過來。他們並沒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看見「紅頭火柴」周仲偉堆起滿臉笑容,手拉著雷參謀的臂膊,眼看著孫吉人說: 「吉翁,我們明天就給雷參謀餞行,明天晚上?」 孫吉人還沒回答,王和甫搶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參謀有舊,算我的東罷!——再不然,就是三個人的公份,也行。」 於是這小小的臨時談話會就分成了兩組。周仲偉,孫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圍坐在那張方桌子旁邊,以雷參謀為中心,互相交換著普通酬酢的客氣話。另一組,朱吟秋,陳君宜等八九人,則攢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著,以黃奮為中心,依然在談論著前方的勝敗。從那邊——大餐室前半間跑來的幾位,就加入了這一組。黃奮的聲音最響,他對著新加進來的一位唐雲山,很露骨地說: 「雲山,你知道麼?雷鳴也要上前線去了!這就證明了前線確是吃緊;不然,就不會調到他。」 「那還用說!前幾天野雞崗一役,最精銳的新編第一師全軍覆沒。德國軍官的教練,最新式的德國軍械,也抵不住西北軍的不怕死!——可是,雷鳴去幹什麼?仍舊當參謀罷?」 「大概是要做旅長了。這次陣亡的旅團長,少說也有半打!」 「聽說某要人受了傷,某軍長戰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進來問。唐雲山大笑,眼光在黃奮臉上一掠,似乎說:「你看!消息傳得廣而且快!」可是他的笑聲還沒完,就有一位補充了朱吟秋的報告: 「現在還沒死。光景是重傷。確有人看見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國醫院裡。」 說這話的是陳君宜,似乎深恐別人不相信他這確實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轉頭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醫生出來作一個旁證: 「丁醫生,你一定能夠證明我這消息不是隨便說說的罷?法國醫院裡的柏醫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學。你不會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醫生了。在先,丁醫生似乎摸不著頭腦,不懂得陳君宜為什麼要拉扯到他;但他隨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說: 「不錯。受傷的軍官非常多。我是醫生,什麼槍彈傷,刺刀傷,炮彈碎片傷,我不會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講到什麼軍長呀,旅團長呀,我可是整個兒攪不明白。我的職業是醫生,在我看來,小兵身上的傷和軍長身上的傷,根本就沒有什麼兩樣:所以弄來弄去,我還是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軍長,或者誰是軍長!」 嗤!——靜聽著的那班人都笑出聲來了。笑聲過後,就是不滿意。第一個是陳君宜,老大不高興地搖著頭。七嘴八舌的爭議又起來了。但是忽然從外間跑來了一個人,一身白色的法蘭絨西裝,梳得很光亮的頭髮,匆匆地擠進了丁醫生他們這一堆,就像鳥兒揀食似的揀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綢長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須」的中年男子,拍著他的肩膀喊道: 「壯飛,公債又跌了!你的十萬裁兵怎樣?謠言太多,市場人氣看低,估量來還要跌哪!」 這比前線的戰報更能震動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須」的李壯飛固然變了臉色,那邊周仲偉和雷參謀的一群也趕快跑過來探詢。這年頭兒,凡是手裡有幾文的,誰不鑽在公債裡翻觔鬥?聽說是各項公債庫券一齊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頭」們高興得張大了嘴巴笑,「多頭」們眼淚往肚子裡吞! 「公債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遊廊去的門邊高聲喊叫。立刻就從遊廊上湧進來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裡嚷著「標金」「花紗」「幾兩幾錢」的那夥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子,向這邊探一下,向那邊擠一步,亂烘烘地問道: 「是關稅麼?」 「是編遣麼?」 「棺材邊!①大家做吳老太哪!」 -------- ①那時做公債的人喜歡做關稅,裁兵,編遣三種;然因市場變動劇烈,做此三種公債者,往往今日擁資巨萬,明日即成為白手,故好事者戲稱此輩做公債者為睏在「棺材邊」,言其險也。「棺材邊」實為「關稅,裁兵,編遣」三者第一字之諧音。——作者原注。 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話引得一些哭喪著臉兒的投機失敗者也破聲笑了。此時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間的五六位也被這個突然卷起來的公債旋渦所吸引了。可是他們站得略遠些,是旁觀者的態度。這中間就有范博文和蓀甫的遠房族弟吳芝生,社會學系的大學生。范博文閉起一隻眼睛,嘴裡喃喃地說: 「投機的熱狂喲!投機的熱狂喲!你,黃金的洪水!氾濫罷!氾濫罷!沖毀了一切堤防!……」 於是他猛的在吳芝生的肩頭拍一下,大聲問道: 「芝生,剛才跑進來的那個穿白色西裝的漂亮男子,你認識麼?他是一個怪東西呢!韓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經紀人,可是他也會做詩,——很好的詩!咳,黃金和詩意,在他身上,就發生了古怪的聯絡!——算了,我們走罷,找小杜和佩珊去罷!那邊小客廳裡的空氣大概沒有這裡那麼混濁,沒有那麼銅臭沖天!」 范博文不管吳芝生同意與否,拉住他就走。此時哄集在大餐室裡的人們也漸漸走散,只剩下五六位,——和公債漲跌沒有多大切身關係的企業家以及雷參謀,黃奮,唐雲山那樣的政治人物,在那裡喝多量的汽水,談許多的話。可是他們的談話題材現在卻從軍事政治移到了娛樂——輪盤賭,鹹肉莊,跑狗場,必諾浴,舞女,電影明星;現在,雷參謀覺得發言很自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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