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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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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這樣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驅馳于三百萬人口的東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卻捧了《太上感應篇》,心裡專念著文昌帝君的「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的誥誡,這矛盾是很顯然的了。而尤其使這矛盾尖銳化的,是吳老太爺的真正虔奉《太上感應篇》,完全不同於上海的借善騙錢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吳老太爺卻還是頂括括的「維新黨」。祖若父兩代侍郎,皇家的恩澤不可謂不厚,然而吳老太爺那時卻是滿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時候的父與子的衝突,少年的吳老太爺也是一個主角。 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習武騎馬跌傷了腿,又不幸而漸漸成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著又賦悼亡,那麼現在吳老太爺也許不至於整天捧著《太上感應篇》罷?然而自從傷腿以後,吳老太爺的英年浩氣就好像是整個兒跌丟了;二十五年來,他就不曾跨出他的書齋半步!二十五年來,除了《太上感應篇》,他就不曾看過任何書報!二十五年來,他不曾經驗過書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與子的衝突」又在他自己和蓀甫中間不可挽救地發生。而且如果說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執拗,那麼,吳老太爺正亦不弱于乃翁;書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應篇》便是他的護身法寶,他堅決的拒絕了和兒子妥協,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雖然此時他已經坐在一九三〇年式的汽車裡,然而並不是他對兒子妥協。他早就說過,與其目擊兒子那樣的「離經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絕對不願意到上海。蓀甫向來也不堅持要老太爺來,此番因為土匪實在太囂張,而且鄰省的共產黨紅軍也有燎原之勢,讓老太爺高臥家園,委實是不妥當。這也是兒子的孝心。 吳老太爺根本就不相信什麼土匪,什麼紅軍,能夠傷害他這虔奉文昌帝君的積善老子!但是坐臥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動的他,有什麼辦法?他只好讓他們從他的「堡寨」裡抬出來,上了雲飛輪船,終於又上了這「子不語」的怪物——汽車。正像二十五年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維新黨」,使他不得不對老侍郎的「父」屈服,現在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積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對新式企業家的「子」妥協了!他就是那麼樣始終演著悲劇! 但畢竟尚有《太上感應篇》這護身法寶在他手上,而況四小姐蕙芳,七少爺阿萱一對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雖入「魔窟」,亦未必竟墮「德行」,所以吳老太爺閉目養了一會神以後,漸漸泰然怡然睜開眼睛來了。 汽車發瘋似的向前飛跑。吳老太爺向前看。天哪!幾百個亮著燈光的窗洞像幾百隻怪眼睛,高聳碧霄的摩天建築,排山倒海般地撲到吳老太爺眼前,忽地又沒有了;光禿禿的平地拔立的路燈杆,無窮無盡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吳老太爺臉前打來,忽地又沒有了;長蛇陣似的一串黑怪物,頭上都有一對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強光,啵——啵——地吼著,閃電似的沖將過來,准對著吳老太爺坐的小箱子沖將過來!近了!近了!吳老太爺閉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覺得他的頭顱仿佛是在頸脖子上旋轉;他眼前是紅的,黃的,綠的,黑的,發光的,立方體的,圓錐形的,——混雜的一團,在那裡跳,在那裡轉;他耳朵裡灌滿了轟,轟,轟!軋,軋,軋! 啵,啵,啵!猛烈嘈雜的聲浪會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吳老太爺悠然轉過一口氣來,有說話的聲音在他耳邊動盪: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車罷工,這月是電車了!上月底共產黨在北京路鬧事,捉了幾百,當場打死了一個。共產黨有槍呢!聽三弟說,各工廠的工人也都不穩。隨時可以鬧事。時時想暴動。三弟的廠裡,三弟公館的圍牆上,都寫滿了共產黨的標語……」 「難道巡捕不捉麼?」 「怎麼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喲!真不知道哪裡來的這許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妹,你這一身衣服實在看了叫人笑。這還是十年前的裝束!明天趕快換一身罷!」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對話。吳老太爺猛睜開了眼睛,只見左右前後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種小箱子——汽車。都是靜靜地一動也不動。橫在前面不遠,卻像開了一道河似的,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匆忙地雜亂地交流著各色各樣的車子;而夾在車子中間,又有各色各樣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趕在屁股後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從什麼高處射來的一道紅光,又正落在吳老太爺身上。 這裡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點,所謂「拋球場」。東西行的車輛此時正在那裡靜候指揮交通的紅綠燈的命令。 「二姊,我還沒見過三嫂子呢。我這一身鄉氣,會惹她笑痛了肚子罷。」 蕙芳輕聲說,偷眼看一下父親,又看看左右前後安坐在汽車裡的時髦女人。芙芳笑了一聲,拿出手帕來抹一下嘴唇。 一股濃香直撲進吳老太爺的鼻子,癢癢地似乎怪難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鄉下去過,也沒看見像你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鄉下女人的裝束也是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 像一枝尖針刺入吳老太爺迷惘的神經,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識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裝束;雖則尚在五月,卻因今天驟然悶熱,二小姐已經完全是夏裝;淡藍色的薄紗緊裹著她的壯健的身體,一對豐滿的乳房很顯明地突出來,袖口縮在臂彎以上,露出雪白的半隻臂膊。 一種說不出的厭惡,突然塞滿了吳老太爺的心胸,他趕快轉過臉去,不提防撲進他視野的,又是一位半裸體似的只穿著亮紗坎肩,連肌膚都看得分明的時裝少婦,高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翹起了赤裸裸的一隻白腿,簡直好像沒有穿褲子。「萬惡淫為首」!這句話像鼓槌一般打得吳老太爺全身發抖。然而還不止此。吳老太爺眼珠一轉,又瞥見了他的寶貝阿萱卻正張大了嘴巴,出神地貪看那位半裸體的妖豔少婦呢!老太爺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動,喉間是火辣辣地,好像塞進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時指揮交通的燈光換了綠色,吳老太爺的車子便又向前進。衝開了各色各樣車輛的海,衝開了紅紅綠綠的耀著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進!機械的騷音,汽車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氣,霓虹電管的赤光——一切夢魘似的都市的精怪,毫無憐憫地壓到吳老太爺朽弱的心靈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鳴,只有頭暈!直到他的刺激過度的神經像要爆裂似的發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臟不能再跳動! 呼盧呼盧的聲音從吳老太爺的喉間發出來,但是都市的騷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沒有聽到。老太爺的臉色也變了,但是在不斷的紅綠燈光的映射中,誰也不能辨別誰的臉色有什麼異樣。 汽車是旋風般向前進。已經穿過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靜安寺路上開足了速率。路旁隱在綠蔭中射出一點燈光的小洋房連排似的撲過來,一眨眼就過去了。五月夜的涼風吹在車窗上,獵獵地響。四小姐蕙芳像是擺脫了什麼重壓似的松一口氣,對阿萱說: 「七弟,這可長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麼好玩,我只覺得亂烘烘地叫人頭痛。」 「住慣了就好了。近來是鄉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來。四妹,你看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這兩年內新蓋起來的。隨你蓋多少新房子,總有那麼多的人來住。」 二小姐接著說,打開她的紅色皮包,取出一個粉撲,對著皮包上裝就的小鏡子便開始化起妝來。 「其實鄉下也還太平。謠言還沒有上海那麼多。七弟,是麼?」 「太平?不見得罷!兩星期前開來了一連兵,剛到關帝廟裡駐紮好了,就向商會裡要五十個年青的女人——補洗衣服;商會說沒有,那些八太爺就自己出來動手拉。我們隔壁開水果店的陳家嫂不是被他們拉了去麼?我們家的陸媽也是好幾天不敢出大門……」 「真作孽!我們在上海一點不知道。我們只聽說共產黨要擄女人去共。」 「我在鎮上就不曾見過半個共軍。就是那一連兵,叫人頭痛!」 「嚇,七弟,你真糊塗!等到你也看見,那還了得!竹齋說,現在的共產黨真厲害,九流三教裡,到處全有。防不勝防。直到像雷一樣打到你眼前,你才覺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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