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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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時候,本家的永順哥來了。良材趁勢就將繼芳交給奶媽。因為看見了客人,繼芳止住了啼哭,躲在胖奶媽的身後,兩眼灼灼地還在對她父親瞧著。奶媽帶她出去,她還不住的回頭來看,好像要探明白父親是否還在惱她。可是到了小天井外邊,她就掙脫了奶媽的手,飛快地跑了。 良材只用簡單的四個字,「白跑一趟」,回答了永順的絮絮詢問,便凝眸望著空中,不再作聲。他的濃重的眉梢卻時時聳動,這是他每逢疑難不決的時候慣常有的表情,永順也知道。事情嚴重,而且良材也沒有辦法,——這樣的感覺,也把永順臉上的希望的氣色一點一點趕掉,但是另有一種憤怒的光芒卻在他那善良的小眼睛裡漸漸增強。 「我還沒明白……」良材沉吟著,自言自語地,「到底怎樣;五聖堂那邊,該是最低的罷,這是容易鬧亂子的地方,別處總該好得多罷?可是……」他突然提高了聲調,轉眼看住了永順。「我不在這裡的幾天,你們幹得怎樣了?大家都輪班守夜——哦?」 「我也有兩夜,不曾好好兒睡覺,」永順苦著臉回答;但忽然氣促地忿忿地喊道,「不中用!不中用!顧了這邊顧不了那邊!剛才,大家正打算吃午飯,哪裡知道啵啵的鬼叫又來了,趕快跑去看。嗨!五聖堂那邊昨晚填高的十多丈,一下子沖塌了!有什麼辦法!」 永順掏出煙荷包來,解下腰間那根短短的旱煙管,一面裝煙,一面又歎口氣道:「老弟,大家都是頸子伸的絲瓜一般長,等候你這救命皇菩薩;……昨天,小曹莊來了人,說合我們這裡,兩邊會齊了幹他媽一下;可是,我們怎能隨便答應,你還沒有回來呀!現在,老弟你趕快出主意,大家都要急死了。回頭……」 「哦!」良材笑了笑,但立刻將眉頭皺得更緊些。聽說大家果然都在等候他的主意,他是高興的,然而他還沒想定辦法,怎能夠不焦灼? 「辦法總該有的,」他又惘然微笑,有口無心地說;但突然像驚覺似的全身一跳,眼光尖銳地亮將起來,急問道:「小曹莊來了人麼?你不是說他們派人來說合麼?他們來幹麼? 「他們說,他們守住了他們村子裡東邊那個口子,我們守我們村子西邊的一個,」永順將旱煙管在桌子腿上敲著,「喂,不是一東一西,輪船都得經過……」 「呵,我——明白了,你不用說了!」良材的臉色忽然變了,聲音也很嚴厲,永順從沒見過,有點害怕。良材也覺得了,但正在火頭上,竟不能自製。「你們相信他們這一套鬼話了,你,你們相信有這樣便宜的事,輪船怕打?」良材的臉色發青,眼光冷峻,霍霍閃著,繼續質問,好像永順就是個代表,「你們當真沒想到輪船是死東西,打不怕,輪船的老闆遠遠地住在縣裡,更不怕打!」 「可不是,」永順說,竭力想附和良材的意見,以便松緩這難堪的緊張,大粒的汗珠掛在他的多皺的面頰。然而他始終不明白良材為什麼要生那樣大的氣,他覺得自己並沒說錯了半句話。他把那空煙管吸的吱吱地叫。 過一會兒,永順輕聲的自言自語道:「沒有事了罷?我這就出去罷?」抬起頭來,好像很識趣似的對良材睒著眼,而且好像什麼都已經定局了,他又說:「就這麼辦罷,老弟。你的話,保沒有錯!」 他遲疑地站起身來,卻又對身邊四周瞧了瞧,好像還有些什麼東西他確是帶了來的,但不知怎地一下就不見了,而且又記不起來這到底是些什麼。 「慢著,永順哥!」良材用平常的聲音說,也站了起來,臉色卻依舊那樣冷峻可怕。「別聽那些人的胡說,那是壓根兒荒唐,騙人上當!慢慢兒我們總能想個好辦法。」 他繞著那方桌走了半個圈,站在永順面前,定睛看住他,眼光是溫和而又憂悒,額角上一道血管在突突地跳。隨即他又走了開去,喃喃地說:「咳,我累了,累得什麼似的,五臟六腑都膠住在一起,什麼也不能想……去罷,永順哥,」聲音大了些,眼光又冷峻起來,「去罷!告訴大家,慢慢兒總該有個什麼辦法。」 永順走到了小天井盡頭,將要右轉出去的時候,回頭一望,看見良材垂著頭還在繞那方桌子慢慢地踱著。 大門外的梧桐樹下,等候消息的人們比前更多了。而且有幾個女的。永順看見自己的老婆也帶了兩個頂小的孩子雜在人們中間嘁嘁喳喳。永順一出現,梧桐樹下的人們嚷得更響,都把眼光投射到永順身上。 嘈雜的聲浪忽然停止,人們等候那一步近一步的永順告訴他們許多話。 永順混入了他們中間,沒有滿足人們的期望。他朝周圍看一眼,沉重地吐一口氣,只是讚歎地反復說:「活像他的老子,活像他的老子!啊喲喲,活像!」 他的眼光落在一個班白頭發的駝背臉上,「活像!一點兒也不差!」他愈說愈有勁了,喚著那駝背的名兒,「喂,老駝福!你要是記得三老爺,二十多年前的三老爺,我跟你打賭,你敢說一聲不像?」他分開眾人,獨自站在那條整潔的青石板的甬道上。 「去罷!」他對梧桐樹下那些人說。「慢慢兒總該有個什麼辦法!去罷!少爺就是這麼說。哎哎,……活像!」他自以為使命已完,便喚著他的老婆和孩子,「沒有事了,家去罷!」 梧桐樹下的人們像一群蜜蜂似的吵鬧起來了。他們中間起了爭執。永順聽得斷斷續續的幾句: 「怎麼慢慢兒……」 「少爺自然有打算,他和那邊的曹大爺約好了……」 「大少爺見過知縣老爺……」有兩三個人,老駝福也在內,朝永順這邊走來。 「說過了,去罷,回頭就有辦法……」永順大聲說,似乎也生氣了。他奔回梧桐樹下,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好像要找人鬧架,他對那些雜亂地投過來的問話,只用一句話回答:「人家少爺累了!已經睡了!」終於他找得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便像趕雞似的趕著回家去了。 空盼了一場的人們也漸漸散去。老駝福踽踽地走到河邊,朝那滔滔東流的河水看了一會兒,獨自微微一笑,又狡猾地睒著眼睛,自言自語道:「鬼話!我知道是騙人的。你打量我老駝福是傻子麼?……你喚著我,『喂,老駝福,你記得三老爺麼,我和你打賭,你敢說一聲不像?』哦,裝模作樣,騙得人好!……可是,老駝福是明白的:你是一套鬼話!」 他得意地笑了,慢吞吞轉過臉去,朝路上看了一眼,又踱了幾步,對一株柳樹端詳了一會兒,似乎要找到誰來證實他的猜度,但又像是恐怕有人躲在什麼地方偷聽了他的話。他蹭到柳樹下,在一叢蘆花後面找塊石頭坐了,兩眼不住張望著外邊那條小路,又偷偷地笑著,自個兒說:「幹麼要騙我!少爺有了主意,遲早大家會知道,你不過先聽到罷了。嗨嗨,永順,你還賴不賴?」 這樣的,他將對面的一株小草或一塊石頭當作「永順哥」,喃喃絮語,感到了滿足。 南風輕輕吹著,河水打著岸邊的豐茂的茅草,茅草蘇蘇地呻吟,遠遠近近的水車刮刮刮地在叫。老駝福雙眼朦朧,瞌睡來了。他的深縮在兩肩中間的腦袋時時向前磕撞。忽然一隻牛虻在他後頸上釘了一口。朦朧中他以為誰在開他的玩笑,伸手摸著後頸,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嘴裡說:「開什麼玩笑!我早已瞧見你了。躲在那裡幹麼!」但是那牛虻又在他眉心釘了一下。老駝福這可急了,轉身要找那惡作劇的東西,卻看見那邊桑林裡走出兩個人來,一個穿白,一個穿藍,穿白的一位頭上還戴了面盆一般的草帽,手裡拿一根閃亮的黑棍子。 老駝福呆了一下,卻又狡猾地自個兒微笑。這穿白的是錢良材,穿藍的是錢府的長工李發。他們不曾瞧見蘆花後邊有人,匆匆地走到河邊,良材站上一個樹根樁子,就用他的手杖指指點點說話。 「少爺和李發,……」老駝福想道,「這又是幹什麼?」他打算走近去,但一轉念,便又蹲下,從蘆葦的密茂的枝葉中偷偷瞧著。 良材低頭看著幾尺以外滔滔急流的水,皺著眉頭,不作一聲。他好像第一次發見水勢有那樣大,有點兒心慌,但又不肯對水示弱,嘴角上時時浮出不自然的冷笑。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他就同一個總司令親臨前線視察似的,躊躇滿志,仿佛已有辦法,只待親自這麼看一下,便可以發號施令了,可是現在面對了水,他的思想卻又跟著水向東而去,直到了小曹莊,他仿佛看見無數的焦黃的面孔,呆木而佈滿紅絲的眼睛,直定定望住他,似乎說,「你怎樣?你不相信我們的辦法,可又怎樣?」又仿佛看見那眉毛鼻子皺在一處的曹志誠的胖臉兒,睒著鬼蜮的眼睛,好像是揶揄,又好像是威脅。良材舉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朝李發做一個手勢,似乎說,「走罷!」但是口裡卻問道:「水淹了這樹樁子沒有?」 「水……」李發看著地下,不知道怎樣回答。 「輪船過的時候,水淹到這裡不?」 良材不耐煩地又說,用手杖敲著腳下的樹樁,翹首朝西方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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